正文

大串聯(lián) 十八

大串聯(lián) 作者:雪屏


18

前年,我到紅橋買螃蟹。

賣螃蟹的人一看就是個老油條。

擅長吆喝,吆喝起來一套一套的。

討價還價時,幾個回合下來,他才便宜我兩毛錢,饒是這樣,他還一個勁兒鬧他虧了,虧大發(fā)了。

我點著他的鼻子說:“我早就看出你是個不守信用的人,就嘴好使,甜言蜜語論斤約,一個鋼镚兒一簸箕?!碑?dāng)然,我是笑著說的,我跟他這號人絕不可能太較真了。

他叫我說得直眨巴眼睛。

瞧你話說的……他神情倦怠地瞟了我一眼,看來,是我認(rèn)出了他來,他卻一點兒都沒認(rèn)出我。

我隔著那些擱扇貝、鮑魚和螃蟹的攤子,俯身靠近他,想叫他仔細(xì)打量打量我,以便喚起他的記憶,你還記得那些年你曾經(jīng)參加過大串聯(lián)吧,哥們兒?

他笑笑,既不說記得,也不說不記得,這大概是他特有的處世方式。他繞過攤子,走到我身邊,有什么要求您就盡管提,既然是老熟人,事情就更好辦了。

見他裝傻,我就愈發(fā)的想跟他逗悶子了,你還記得那次在延安嗎?你還記得那次咱們北京人跟南蠻子搋起來了嗎?你還記得我當(dāng)時挨了一板磚嗎?你還記得你后來許諾了什么嗎?我想,再健忘的人,這時候,也該能回憶起一星半點了吧,他卻跟叮在蜜麻花上的蒼蠅一樣,只吧嗒吧嗒嘴。

您恕我眼拙……他撓撓頭皮,做冥思苦想狀。我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別想了,你就給我稱兩對螃蟹吧。我突然對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了,只是覺得他胸口上文的那個關(guān)公頭像特滑稽。他提溜著兩對鮮活的螃蟹,遞給我,得,您拿著,給一半錢就行了。他的聲音跟貓打呼嚕一樣的混濁、含糊。我趕緊擺擺手,別別別,該多錢,是多錢。我付了款,就仿佛逃避青面獠牙的魔鬼似的,加快腳步離開水產(chǎn)市場,沒想到,他又追了出來,拽住我的胳膊,改天,一起吃個飯,他說。我一陣胃痙攣,匆匆地說了一句再說吧,就溜號了。他在后面還叮囑我說,我在這里等你,別忘了。我想,他平時哄孫子睡覺時,也許會提到大串聯(lián)當(dāng)中的一些往事,但是絕對閉口不談那場斗毆,絕對。從此,我再也不到紅橋買水產(chǎn)品去了,為了把對他的印象塵封起來,永不解禁。漸漸地,我發(fā)展到不再吃海鮮了,后來,我干脆聞都聞不得海鮮味了,聞了就惡心。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要不是這次我跟揚子重游延安,我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再想起他。

……走在延安的街道上,揚子耐心地聽著我絮叨,也不試圖打斷我。他一直把我視為怪物一個,我屋子里幾乎所有的電器都被我淘汰出局,只留下成捆成捆的書本雜志,堆滿一個又一個房間,讓老鼠磕著玩。我貓在房間里,很少與人交往,一周最多出來溜達(dá)一圈,還凡人不理。揚子問過我:“你為什么總是怕跟人接觸呢?”我說:“我跟他們相互客套的時候,老是想這個如此慈祥的人那年頭是不是也打砸搶過,也給人剃過陰陽頭,也拿長矛大刀跟對立面組織大打出手過,也抄過人家的家,也燒過教堂砸過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