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串聯(lián) 一(4)

大串聯(lián) 作者:雪屏


黎彩英瞅上一眼就趕緊捂住嘴,沒尖叫出來。我則把腦袋扭到一邊去,盡量不去看。江曉彤卻坦然自若地勸我們,活該,誰叫他自絕于人民來著??墒?,他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呀!我想說,卻沒說出口,我知道我要說了,江曉彤有一萬句話可以駁我,把我駁得體無完膚。我拼命咬著嘴唇,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可是,我直翻胃,我真怕在列車上吐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柳純沛開始一趟又一趟地跑到兩節(jié)車廂的銜接處的水罐那,幫女生打水,將一個個空的和半空的軍用水壺裝滿,跑得他汗流浹背。鄭建國忙著取景,拍攝,叫柳純沛也給他罐上一壺水,柳純沛迎頭潑了他一盆涼水,讓他自己去,不缺胳膊不缺腿,憑什么剝削別人。鄭建國叫他噎得上不來下不去,他使勁兒咽了口唾沫,擱在平時,他早就翻臉了,而現(xiàn)在,當(dāng)著這么多女生的面,他只惡狠狠地哼了一聲。也是,打水還得排隊,人摞人,跟上廁所一樣,灌一壺著實(shí)不太容易,柳純沛拒絕鄭建國也很正常,我覺得。不過,鄭建國卻認(rèn)為柳純沛見色忘義,好小子,走著瞧,早晚給你點(diǎn)兒顏色看看,鄭建國想。杜亦從包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遞給黎彩英,黎彩英又遞給我們幾個,我想接,卻又不好意思,吃零嘴都是女生的天性,一個小伙子嘴也這么饞就太丟人了,所以,我拒絕了,其他人除了柳純沛,也都沒伸手接過黎彩英手里的糖。杜亦羞怯地將余下的水果糖又放回書包里,撅著個嘴。我有點(diǎn)兒后悔了,早知道她會因此而不快,我就接受她的好意了,再說,我平時也很少能吃上糖,不趕上年節(jié),幾乎不可能有糖吃?,F(xiàn)在車廂里安靜了許多,初次遠(yuǎn)行的激動不已漸漸淡了,隨之而來的是離家的惆悵和忐忑,這么一來,剛才還熱火朝天的車廂氣氛,驟然間變得又寂寥又傷感。我翻翻書包里的東西,想轉(zhuǎn)移轉(zhuǎn)移情緒,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沓明信片,所有的下款都填寫好了,是家輝的地址,這一定是家輝放進(jìn)去的,希望我每到一個地方都通知他一聲。家輝的理想是走遍祖國大地,所以才熱心地組織我們這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可惜,他命不濟(jì),偏偏趕在節(jié)骨眼上家里出了麻煩,不能成行。我不禁替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很惋惜。你是不是想家了?黎彩英冷不丁突然問了我一句,我竟無言以對。

我怎么會這么沒出息?好男兒志在四方嘛!我鏗鏘有力地回答她是在遲疑了整整一分鐘之后。黎彩英冷笑一下,將視線投向窗外,遠(yuǎn)處,狹窄的山路,有一輛手扶拖拉機(jī)蜿蜒爬行,揚(yáng)起的塵土像噴氣飛機(jī)后屁股上吐出的煙霧。我知道,黎彩英不信我的豪言壯語,其實(shí),我自己也不信。這時候,一聲長鳴,一輛迎面馳來的列車呼嘯而過,上面坐滿了跟我們一樣穿著打扮的紅衛(wèi)兵,他們奔北京來,跟我們正好南轅北轍。合著我們出來,就是給這幫小子騰地方,杜壽林憤憤地說。他爸在煤場上班,家就在煤場堆煤末的小屋旁邊,因為屋子不通風(fēng),他長了一臉痱子。他六歲才跟母親從鄉(xiāng)下到北京來,跟我們相比,他似乎更愛北京。要不是他跟我跟家輝莫逆,他才不舍得離鄉(xiāng)背井出去冒險呢。晌午了,車廂里跟蒸籠一樣熱,我們男生都敞開懷,拿報紙當(dāng)蒲扇呼打,而女生卻不敢,頂多是把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一個,即便是如此溽熱,我還是能聞到她們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種難以形容的香味,她們一定是天天都用花露水洗澡,不像我,一個禮拜才到我爸的單位浴池去洗一回,還打的是黑胰子,一點(diǎn)兒香味都沒有。突然一陣騷亂,原來是清華和北大的那些人告訴大家到天天讀的時間了,早請示,晚匯報,一事當(dāng)前先對照,大家只好掏出語錄本來,那些人儼然是領(lǐng)導(dǎo),肆無忌憚地對大家指手畫腳,不就因為他們都穿著軍裝,都扎著軍皮帶嗎!不就因為他們學(xué)校出了個聶元梓、蒯大富嗎!他們就有權(quán)叫我們把腰板挺起來,嚴(yán)肅一點(diǎn),還說什么忠不忠看行動。江曉彤憤憤不平地告訴我們,別答理他們,我們收拾行李,準(zhǔn)備下車。我問這一站是哪兒?他說他查過列車時刻表,下一站是柴溝堡。喂,你們幾個磨蹭什么?那些人沖我們喊。江曉彤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到站了,該下車了。那些人沒脾氣了,只能干瞪眼。

江曉彤從褲兜里拿出個哨子來,鼓起腮幫子使勁兒一吹,我們的人馬立刻集中起來,這個哨子還是我前天夜里撬開體育老師的抽屜偷出來的,差一點(diǎn)兒被發(fā)現(xiàn)。

黎彩英她們幾個咬了咬耳朵,突然宣布,我們也在這里下車!就這樣,在全車廂的注目禮中,我們兩隊人馬大搖大擺地下了車,望著列車又轟隆轟隆地開走了。我們在小站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壓水井,歡呼著跑過去,壓上水,一邊喝一邊洗頭,渾身都澆得精濕,我們倒無所謂,黎彩英她們就是另一番景色了,透明的衣衫箍在她們凹凸有致的腰肢上,難免喚起我們難以按捺的情愫。幸虧江曉彤挺身而出,招呼大家排好隊,立正,稍息,報數(shù)——男男女女加起來,正好十五個人。我們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站,一直前行。我們?nèi)ツ膬??我悄悄地問江曉彤。江曉彤?yán)肅地抨擊了我一句,安靜,遵守紀(jì)律。他面沉似水,每一個字后面都點(diǎn)上一個感嘆號。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很丟臉,不再言語,只將兩眼直直地注視著前方,眼睛里充滿著怒火。他江曉彤在班上也不過就是個政治課代表,跟我差不多,我還是語文課代表呢。小鎮(zhèn)上的人,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顯然新鮮得要命,追在我們屁股后面瞧稀罕。為展示革命小將的精神風(fēng)貌,我們把胸脯挺得更高,步子也邁得更整齊。但是,我們都盡量不把自豪表現(xiàn)出來,只是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時的嗓門比平時大了一倍。這個小鎮(zhèn),只有一條街,不到二十分鐘就走到頭了,再往前,便是土路了。兩邊的壟溝里有水,水里有蛤蟆骨朵,擱在以前,我們早就下手去捉了,可是現(xiàn)在,我們的身份特殊,不再是初中學(xué)生,而是挖出睡在我們身旁的赫魯曉夫那樣陰謀家的尖兵,我們要立場堅定,斗志昂揚(yáng)。

這時候黎彩英說:小心,小心點(diǎn)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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