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烏克蘭拖拉機簡史(1)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作者:(英)瑪琳娜·柳薇卡


我對母親了解多少?柳德米拉(米拉,米羅契卡)·米特洛凡諾娃1912年生于諾瓦亞·阿來克桑德里亞(Novaya Aleksandria),這是個駐軍小鎮(zhèn),現(xiàn)在劃歸了波蘭,但當(dāng)時位于俄羅斯帝國的西部地區(qū)。她父親名叫米特洛凡·奧切雷特考,是位騎兵軍官,一位戰(zhàn)爭英雄,同時又是個亡命之徒。她的母親索尼婭生下柳德米拉時只有十九歲,她是個見習(xí)教師,一位幸存者。

奧切雷特考一家不是貴族,但屬于富農(nóng)階層,來自烏克蘭的波爾塔瓦(Poltava)地區(qū),生活在一個khutor(移居區(qū))的邊緣,耕種著位于蘇拉河(Sula River)東岸的約三十公頃的土地。他們是勤勤懇懇地勞作、痛痛快快地喝酒的哥薩克,不知怎的積攢了足夠的財富用以支付必要的賄賂,從而獲得了有利可圖的契約,為沙皇軍隊提供馬匹。反過來,這又使得他們存了足夠的錢用以支付數(shù)目更加可觀的錢財,從而確保他們的長子,也就是米特洛凡,能在陸軍軍官學(xué)校里謀得個差職。

米特洛凡·奧切雷特考似乎是一名出色的士兵:無所畏懼,又小心謹慎,熱愛生命,但尊重死亡。從貴族中提拔出來的軍官幾乎不將農(nóng)民當(dāng)人看,與他們不同,奧切雷特考以軍隊為念,珍惜士兵的生命,只有當(dāng)必有斬獲時才會鋌而走險。經(jīng)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摸爬滾打和血雨腥風(fēng),他衣錦還鄉(xiāng),享譽無數(shù)。他最輝煌的時刻是在1916年的東部前線,當(dāng)時,他腿部中彈,依舊拖著傷腿爬過納洛克湖(Lake Naroch)的一處沼澤,前去營救身陷沼澤的沙皇的表兄,因為春天的到來使湖濱解凍,將數(shù)英里的湖濱變成了混濁的泥塘。奧切雷特考將那位年輕貴族拖到安全的地方,并抱著他穿過暴風(fēng)驟雨般的炮火。

鑒于他的英勇表現(xiàn),他被授予圣喬治十字勛章。沙皇親自為他授勛,皇后還用手拍了拍小柳德米拉的頭。兩年后,沙皇和皇后死去,奧切雷特考便成了逃亡在外的亡命之徒。

1917年革命之后,奧切雷特考既沒有參加沙俄的白軍,也沒有參加蘇維埃的紅軍。與此相反,他帶著索尼婭和三個孩子——我母親柳德米拉現(xiàn)在已有了弟弟妹妹——回到了波爾塔瓦,將他們留在位于khutor的一棟搖搖欲墜的木屋中,自己則離開家鄉(xiāng),前去與發(fā)動了反叛的烏克蘭民族共和軍并肩作戰(zhàn)。這是個不容錯過的時機:既然俄國正值內(nèi)訌,行將四分五裂,這也許是讓烏克蘭脫離帝國魔爪的有利時機。

在那些年里,柳德米拉幾乎見不到自己的父親。有時,他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回家,總是精疲力竭,又饑又渴,而且清晨一到即匆匆離去?!扒f別跟人說爸爸來過?!彼赣H會這樣小聲地交待孩子們。

與內(nèi)戰(zhàn)相伴隨的是一系列血腥的屠殺和報復(fù),它們令人毛骨悚然,似乎人類的靈魂已經(jīng)死去。沒有哪個鄉(xiāng)鎮(zhèn),哪怕是最小的村莊,能逃過一劫,家家戶戶無一不受到牽連。歷史書籍講述了將延宕不去的死亡痛苦強加于人的種種新方法,它們個個堪稱奇思妙想。天才的想象力被噬血的欲望所利誘,發(fā)明出前無古人的酷刑;過去的鄰居反目成仇,認為對于彼此,僅用子彈槍殺都太過仁慈。但我父母從來不在我面前提及這些可怕的故事:我是他們彌足珍貴的和平寶寶。

當(dāng)母親講起她童年時代的早期生活時,它總是被描述得如詩如畫——漫長的夏季,炙熱的太陽下,她們光著腳丫在田野上奔跑,或是將瘦伶伶的身體浸泡在蘇拉河水中,又或者,把牛趕到遠處的牧場,一整天都逗留在外,從黎明直至黃昏。不穿鞋子,不穿短褲,也沒人來管束他們。牧草長得蔥郁茂密,足以藏身,草色青翠惹人,上面還零星地點綴著紅花白朵。天空湛藍湛藍,玉米地金黃一片,一望無垠。有時,從很遠的地方,她們能夠聽到槍炮的射擊聲,能看到濃煙從燃燒的房屋上升騰而起。

* * *

父親站在烏克蘭地圖前,正在滔滔不絕地向惟一被他逮住的聽眾(邁克)發(fā)表為時長達兩個小時的熱情演講,他說起烏克蘭的歷史、政治、文化、經(jīng)濟、農(nóng)業(yè)以及航空工業(yè)。他的學(xué)生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中,面朝地圖,眼睛卻凝視著演講人頭頂上方的某處。他面若桃花,手里輕晃著一杯母親自制的李子酒。

“人們時常忘記,內(nèi)戰(zhàn)并非僅僅是白軍與紅軍間的對峙較量。至少有四支外國軍隊參與了企圖控制烏克蘭的戰(zhàn)爭:蘇維埃紅軍,俄羅斯皇家白軍,趁火打劫發(fā)起入侵的波蘭軍隊,以及扶持斯科羅帕德斯基傀儡政權(quán)的德國軍隊?!?/p>

我在廚房里一面切著準(zhǔn)備做湯的蔬菜,一面豎起耳朵聽著父親的聲音。

“烏克蘭人要么聽命于前哥薩克阿特曼家族的領(lǐng)導(dǎo),要么團結(jié)在打著無政府主義旗號的馬赫諾的周圍。他們的目的都既簡單又不現(xiàn)實:把烏克蘭從所有這些占領(lǐng)軍的鐵蹄下解救出來?!?

母親的可口靚湯的秘訣在于很多的鹽(他倆都患有高血壓)、一大塊黃油(他們不擔(dān)心膽固醇),以及從園子里采摘來的新鮮蔬菜、大蒜和香草。我可沒本事做出這樣的湯來。

“娜杰日達的祖父米特洛凡·奧切雷特考加入了阿特曼·圖圖尼克領(lǐng)導(dǎo)下的一支軍隊,成了他手下的二把手。他們與西蒙·佩特盧拉的‘烏克蘭執(zhí)政內(nèi)閣’(Ukrainian Directoire)結(jié)成松散的聯(lián)盟共同作戰(zhàn)。順便插一句,奧切雷特考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一臉大胡子,眼黑如炭。我見過他的照片,當(dāng)然,我沒見過他本人?!?/p>

在燉湯時,她會往湯里放幾茶匙halushki——一種用生雞蛋和粗麥粉調(diào)制的面糊,加入鹽和香草打緊——面糊被制成松松的團子,入口即碎。

“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時,這位奧切雷特考逃到了土耳其。現(xiàn)在,索尼婭的哥哥帕維爾——順便說一下,他是個相當(dāng)出色的人,是鐵路工程師,修建過從基輔到敖德薩的第一條鐵路——跟列寧是朋友。有鑒于此,他寫了幾封信,于是米特洛凡·奧切雷特考得到大赦,恢復(fù)了名譽,在基輔的軍營當(dāng)上了擊劍術(shù)的教官。我就是在基輔第一次見到柳德米拉的。

他的聲音完全嘶啞了。

“來吧,爸爸,邁克,飯做得了。”

* * *

在從瓦倫蒂娜返回烏克蘭到她重新入境英格蘭的這段時間里,我父親經(jīng)歷了快速的個人成長過程,而且思維極其活躍。他開始文思泉涌,詩作疊出,寫著詩的紙片在房間里隨處可見,上面全都有著同樣的潦草難辨的西里爾文筆跡。我辨認出了一兩個“愛”字,但我實在集中不了精力去讀它們。

他每周都寫信給身在烏克蘭的瓦倫蒂娜,除了寫信,他還打電話,有時跟她交談,有時跟她那位聰明智慧型的丈夫交談。我知道這些電話都很長,因為我看到了電話賬單。

盡管如此,他對我和姐姐卻吞吞吐吐。他不想聽任我們擺布。他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九月,薇拉去看了他一次。她向我描述了她的探訪。

“屋子污穢骯臟。他把報紙當(dāng)飯吃。他除了蘋果什么也不吃。我試圖勸他加入長者住屋計劃,可他說你不讓他那么做。我無法想象,你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娜杰日達。我猜你是擔(dān)心,假如他賣掉房子,你就得不到你那份遺產(chǎn)了。真是的!你的強迫癥真是太嚴重了。這所房子現(xiàn)在對他來說太大了。我想給他找個保姆,但他斷然拒絕。說到這,我想起了另一件惡心事——我想弄清他同那婊子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怎么樣了,可他根本絕口不談。他就知道轉(zhuǎn)移話題。真不知道他中了哪門子邪。他的行為古怪到了極點。我們真該咨詢一下醫(yī)生,看是不是該給他做個鑒定,你覺得呢?他好像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p>

我把電話聽筒從耳邊拿開,任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著。

第二天,他打電話給我,向我描述了大姐頭的來訪。

“我看到汽車開進車道,看到她下了車,然后向房子走來,你想得到嗎,娜杰日達,我禁不住拉了褲子?!彼f這話,就像他的大腸不是長在他肚子里,而是一種與他毫不相關(guān)的自然力量似的?!澳憧矗@個薇拉,她是可怕的獨裁者、暴君,就像斯大林。她總是纏著我不放。必須這么做,必須那么做。為什么我非得俯首帖耳地聽命于人?我就不能自己做回主嗎?現(xiàn)在,她又說我必須得住長者住屋。我承擔(dān)不起長者住屋。對我來說太昂貴了。我最好待在這兒,住在這兒,死在這兒。你對她說,我就是這樣說的。對她說,我希望她再也別來看我了。你和邁克可以來。”

等我和邁克下次再去看他時,我們發(fā)現(xiàn),房子和院子跟我姐說的沒什么兩樣。一層稀薄的塵網(wǎng)讓所有的白色漆面全都變得灰蒙蒙的,并與天花板上的蜘蛛網(wǎng)粘連在了一起。起居室里到處都是被風(fēng)吹落的蘋果,它們被從地上撿起來,放在淺盒子或紙板箱里,盒子和箱子堆在桌子上、椅子上、餐柜上,甚至衣櫥頂上,使屋子里彌漫著它們爛熟的果味。果蠅在格雷威斯和巴思美人蘋果上嗡嗡盤旋,這些蘋果正在變軟,已經(jīng)開始發(fā)褐,生出斑斑點點的霉斑,因為我父親眼睛太近視了,所以根本注意不到它們。他坐在桌子的一頭,拿著小刀,削皮,切片,將它們弄成東芝蘋果大小的蘋果堆。我注意到,他的面色比以前紅潤多了。

“哈羅!哈羅!”他熱情地迎接我們?!澳莻€,沒什么新鮮事。優(yōu)質(zhì)的蘋果!瞧啊!”他給我們端上東芝微波爐烹制出的粘稠混合物?!敖裉煳覀兊萌D書館。我已經(jīng)預(yù)定了幾本書。我現(xiàn)在對工程技術(shù)世界觀這檔子事很感興趣,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被整合進了新型機器設(shè)計中。”

邁克露出印象深刻的樣子。我抬眼去看天花板。父親鍥而不舍,就像個耕田的老農(nóng),順著褐油油的犁印般的想法,勇往直前地說下去。

“你看,正如馬克思本人所說,生產(chǎn)關(guān)系嵌入在生產(chǎn)機器中。拿拖拉機為例。在十九世紀,早期的拖拉機是由個體手工業(yè)者在自己的作坊里制造的。現(xiàn)在,它們在裝配線上生產(chǎn),在裝配線的終點站著個拿秒表的人。他測量整個過程。”(重音放在第二個音節(jié)上——“過程”)“為了提高生產(chǎn)效率,工人就必須更加辛苦地工作?,F(xiàn)在,再來看一個耕田的人。他獨自坐在駕駛室里。他移動操縱桿,拖拉機開始犁地。他順著地面的坡度行進,他要顧及土壤和天氣。他相信,自己是這個過程的主人。但在這塊田的另一頭,站著個拿秒表的人。他觀察拖拉機駕駛員,記錄他的直行和拐彎。于是犁一塊田就有了固定的時間,人工工資就按此分配?,F(xiàn)在,你瞧,在這個計算機數(shù)字化控制的時代,就連拿秒表的人也成了多余的,秒表本身將被整合進儀表板中?!?/p>

他亢奮得有點瘋癲地揮動著小刀。蜷曲的蘋果皮從桌上滑落到地毯上,被踩成了香糊糊。

* * *

“這是睪丸激素激增的緣故?!边~克說,這時,我們正跟著我父親穿過彼得伯勒繁忙的周六清晨的街道?!澳憧?,他的背挺直了,關(guān)節(jié)炎也好多了。我們幾乎跟不上他的步伐?!?/p>

這是事實。父親在我們前面健步如飛,在擁擠的人群中急急穿梭,騰挪自如,一心一意地只惦記著一件事。他是要到公共圖書館取他的書。他走起路來雖然是拖著腳,卻倒腳很快,身子從臀部開始彎曲,雙手垂于兩側(cè),腦袋向前伸出,牙關(guān)緊咬,雙目直視前方。

“唉,你們男人全都一個樣。你們認為性是萬能良藥?!?/p>

“它的確包治百病?!?/p>

“真好笑,可當(dāng)我同我的女性朋友談起我父親和瓦倫蒂娜這檔子事時,她們都大感驚駭。她們看到的是一個正在遭到盤剝的脆弱老頭。可同我說到此事的所有男人——無一例外,邁克,”(我搖了搖我的手指)“他們的反應(yīng)全是這種心照不宣的詭異微笑,這種略帶欣賞的咯咯笑。噢,這家伙。他可真行啊,簡直是返老還童啦。祝他走運。讓他享受他那點兒樂子吧?!?/p>

“你必須承認,這對他有好處?!?/p>

“我什么也不承認?!?/p>

(跟邁克爭論與跟薇拉和爸爸爭論相比更令人沮喪。他總是理智得令人抓狂。)

“你敢肯定自己沒點清教徒的作派嗎?”

“我當(dāng)然不是!”(我是又怎樣?)“這是因為他是我父親——我只是想讓他變得成熟點兒?!?/p>

“他正在變得成熟,以他的方式。”

“不,他沒有,他正在變成毛頭小子。一個八十四歲的毛頭小子。你們一起全都變成了毛頭小子。擠眉弄眼。推推搡搡。好一對大奶子??丛诶咸鞝?shù)姆萆?”我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但你看得出這對他有好處,這新的兩性關(guān)系。它使他獲得了新生。這恰恰證明了那句老話:你可以活到老,愛到老。”

“你是說好色到老。”

“哎呀,也許也包括色欲在內(nèi)。你爸爸只不過希望實現(xiàn)所有男人的夢想——躺在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懷中。”

“所有男人的夢想?”

那晚,我與邁克是分床睡的。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