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一只厚厚的牛皮紙信封(3)

烏克蘭拖拉機(jī)簡史 作者:(英)瑪琳娜·柳薇卡


“哎唷,別再演戲了,爸爸。你以前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你還記得嗎?那時我還是個學(xué)生,你認(rèn)為我太過左傾了?!?/p>

“就連列寧也寫道:左派共產(chǎn)主義是幼稚的?!保人钥人?。)“幼稚病?!?/p>

“你說我是托洛茨基分子。你說‘從我家里滾出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可是,瞧啊,我還在這兒。還在忍受你的胡言亂語?!?/p>

“你過去就是托洛茨基分子。你們所有那些個打著愚蠢旗幟和橫幅的學(xué)生革命者。你知道托洛茨基干了什么?你知道他殺了多少人?用的是什么手段?你知道嗎?托洛茨基是個怪物,比列寧還壞。比薇拉還壞?!?/p>

“爸爸,就算我是托洛茨基分子——順便說一句,我并不是的——你這么對自己女兒說話也是不好的?!?/p>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那種傷害所帶來的震驚——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父母的愛是無條件的。但它其實(shí)與政治無關(guān),它關(guān)乎意愿——他的意愿與我的完全相背:他身為父親對我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利。

邁克出來做和事佬了。

“得了,尼古拉,我肯定你不是那個意思。得了,娜杰日達(dá),沒必要再翻舊賬啦。你倆都坐下來,讓我們談?wù)勥@事?!?/p>

他擅長此道。

我父親坐下來。他的身體在哆嗦,他的牙關(guān)緊咬。我從兒童時代就記得這副模樣,我真想給他一拳,或是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

“尼古拉,我覺得娜杰日達(dá)有一點(diǎn)說到了點(diǎn)子上。幫她來英國是一回事,但如果她向你要錢就是另一回事了?!?/p>

“那是給她買票的錢。假如她要回來,她就得有錢買票?!?/p>

“但她假如真的在乎你的話,在她走之前,她就會來看你,不是嗎?她會想來跟你告別?!边~克說。

我一言不發(fā)。我置身事外。讓這個傻老頭兒下地獄去吧。

“喔。也許是這樣?!?/p>

我父親顯得很不安。不錯。讓他不安好了。

“我是說,你被她所吸引,這可以理解,尼古拉?!边~克說。(這是什么話?可以理解?過后我們得談?wù)勥@事。)“但我認(rèn)為有點(diǎn)令人懷疑的是,假如她真的想嫁給你的話,她為什么不想見你的任何家人?”

“喔?!蔽腋赣H沒有像對我那樣與邁克爭執(zhí)。邁克是個男人,因此必須報(bào)以尊重。

“她不是一直在工作嗎,她掙的錢是怎么用的?用那些錢買票應(yīng)該足夠了。”

“她有債要還。假如我不給她買票的錢,也許她就再也不回來了?!彼桓笔Щ曷淦堑谋砬??!斑€有我寫給她的幾首詩。我想讓她讀一下?!蔽乙庾R到,而且邁克也同時意識到,他徹底墜入了愛河。這個愚蠢的大傻瓜。

“那么,她在彼得伯勒住在哪里?”邁克問,“也許我們可以去拜訪她?!彼F(xiàn)在像我一樣擔(dān)心起來。也許還被激起了好奇心。

我們擠進(jìn)汽車,我們?nèi)咳齻€人。父親穿上了他最好的外套,將牛皮信封塞進(jìn)里面的貼胸口袋里。他指引我們來到市中心附近的一些紅磚排屋旁的狹窄街道上。我們在一棟房子外停下車,這房子有個三柱門,一條凹凸不平的瀝青石子路通向門口。我父親一閃身就下了車,急匆匆地順著小徑走去,把信封緊緊抓在身前。

我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會兒。他看上去是那么衰老,腰彎得那么厲害,步態(tài)是那么蹣跚, 這讓我大為震驚。但他的眼神明亮激動。他按響了門鈴。沒有人回應(yīng)。他再按門鈴。然后再按了一次。然后再按。一次比一次時間長。過了好一會兒,隨著一聲刺耳的響動,一扇上下推拉窗打開了。我父親滿懷渴望地抬頭望去。他舉起了那個信封。他的手在顫抖。我們都屏住了呼吸,期望看到一位長著碩乳的美麗的金發(fā)女郎,但是,從窗子里伸出來的是個男人的腦袋。他大約四十來歲,毛絨絨的褐色頭發(fā),穿著白襯衫,領(lǐng)口敞開著。

“滾開,行嗎?給我滾開!”

我父親一言不發(fā)。他用顫抖的手送出那只信封。

那個褐色頭發(fā)的男人睬都不睬那信封一眼。

“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惹的麻煩已經(jīng)夠多的了嗎?先是律師的信,然后在她上班時糾纏她,現(xiàn)在又跟到家里來了。你讓她很不安。現(xiàn)在馬上給我滾,別來打擾她!”他惡狠狠地關(guān)上了窗子。

我父親似乎在原地縮成了一個小點(diǎn)。邁克攬住他的肩,把他領(lǐng)回汽車邊。我們回到家時,他還幾乎無法說話。

邁克說:“我覺得你從那里逃出來真是幸運(yùn),尼古拉。你何不明天把錢再存回銀行,然后忘掉她呢。”

我父親木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蠢到家了?”他問邁克。

“不,不,”邁克說,“任何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都會失去理智?!彼蹲降轿业难劬Γ谑窍蛭冶傅匦α诵?。

我父親略微高興了一點(diǎn)兒。他的大丈夫氣沒有受損。

“那么,我對她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你說的很對。”

現(xiàn)在,天色已晚。我們告過別,準(zhǔn)備長途駕車回劍橋去。當(dāng)我們正往外走時,電話鈴響了,我們聽到我父親用烏克蘭語在交談。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他的語調(diào)讓我有些懷疑——一種躊躇的、溫和的語調(diào)。我想我該停下來,聽一聽,干涉一下,但我累了,我想回家。

“你知道那信封里有多少錢嗎?”邁克問。

我們行駛在暮色中,離家還有一半的路程,一面討論著當(dāng)天的事情。

“我看到有一疊很厚的鈔票。也許有一百鎊,我猜?!?/p>

“我碰巧注意到最上面的鈔票是一張五十英鎊的。如果你到銀行去取錢,他們通常不會給你五十英鎊的鈔票。他們給你十鎊或二十鎊的。除非你要取很多錢?!钡缆非?,他因全神貫注而皺著眉頭?!拔蚁胍苍S我們得弄清楚。”他一個急剎車,將車停在一個村莊的紅色電話亭外。我看到他摸索硬幣,撥號,交談,往電話機(jī)里填硬幣,繼續(xù)交談。然后他回到車上。

“一千八百英鎊。”

“什么?”

“在信封里。一千八百英鎊。可憐的老家伙?!?/p>

“可憐的老傻瓜。那一定是他全部的存款?!?/p>

“很顯然瓦倫蒂娜給他打了電話,試圖讓他把錢存進(jìn)她的戶頭?!?/p>

“那么她對讀他的詩歌沒什么興趣嘍?”(哈哈。)

“他說他明天會把錢重新存進(jìn)銀行?!?/p>

我們繼續(xù)往前開。這是周日的傍晚,路上看不到其他車輛。

夜幕現(xiàn)在已經(jīng)降臨,太陽隱沒到了云層后面,幾道夕陽的余暉發(fā)出奇異的光芒,橫過天際。我們將車窗搖下,鄉(xiāng)村的味道撲面而來——山楂樹、峨?yún)ⅰ⑶噘A飼料。

我們到家時已大約十點(diǎn)。邁克又給我父親打了個電話。我從電話分機(jī)上聽著他們的交談。

“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安全到家了,尼古拉。你確定明天能去銀行嗎?一想到你把那么多錢放在家里過夜,我就很不安。你能把它放在其他安全些的地方嗎?”

“是的……不……”我父親被弄得焦慮不安起來?!凹偃缥腋纱喟阉o了她呢?”

“尼古拉,我認(rèn)為那不是個好主意。我覺得你應(yīng)該把它存進(jìn)銀行,就像你說過的那樣?!?/p>

“可是如果這樣做太晚了呢?假如我已經(jīng)給了她呢?”

“你什么時候給她的?”

“明天?!彼悬c(diǎn)迷糊,口齒也變得不清起來。“明天。今天。這有什么關(guān)系?”

“堅(jiān)持住,尼古拉。一定要堅(jiān)持住?!?/p>

邁克穿上外套,抓起車鑰匙。他看上去極其疲倦。第二天凌晨,他拿著信封回到家,將那一千八百英鎊安全地放在抽屜里他的襪子下面,準(zhǔn)備明天拿去銀行。我不知道那些詩歌的下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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