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句(2)

文學種籽 作者:(臺)王鼎鈞


  新文學使用語言,本有"標準化"的傾向,但中國地大人多,交通不便,各地語言自成格局,各有獨特的詞匯、諺語、歇后語。這些都可以成為作家的籌碼、財寶、武器,新文學既以"活語言"為標榜,理應進一步依賴大眾的口語。排斥文言所造成的損失,也許能從方言彌補。加以作家也難免偏愛自己的家鄉(xiāng)話,于是四川的作家寫"耗子",東北的作家寫"胡子",廣東的作家寫"打工",臺灣的作家寫"牽手",大家看了,也很喜歡。

  "雞蛋碰石頭"固然是好句,"生鐵碰鋼蛋"也不壞。"丑媳婦終須見公婆"甚婉,"是騾子是馬你拉出來蹓蹓"卻甚豪。"黃河邊上賣清水,氣死黃河","長江邊上卻餓死了賣水的",兩種假設,各有妙處。說到竹筍:"這叫筍仔,竹的囝仔,常給大人掘出、剝皮,一片一片切下,煮熟,吃了!"你看,這話連用了三個帶"子"的字,其中又有兩個是"人"字旁,立刻把竹筍人化了,讀了,真以為吃筍是殘忍的事情,無異把胎兒裝進蒸籠。

  白話文學以"話"為底本,而"話"本來是說給旁人聽的,因此:一、它的句子短,以便一口氣說出一口話來;二、句子的內容簡單,聽來容易明白。"蠅營狗茍"中看不中聽,因為單音詞和同音字太密集;"像是見縫就鉆的蒼蠅和見了骨頭就啃的狗一樣",又中聽不中"說",因為句子太長,需要中途換氣。"像蒼蠅,見縫就鉆;像狗,見了骨頭就啃。"這樣才聽、說兩便,句子短,每句只有一個很簡單的意思。可是新文學運動興起以后,外國的文學作品紛紛譯成中文,譯書的人對外國語文那樣又長又復雜的句子不知怎么有好感,大量照譯,有些作家讀了那些書,不知怎么也對那么長的句子有好感,刻意仿制,于是文學的語言大起變化,出現(xiàn)"在銀行放款部當經(jīng)理的是跟她離了婚的丈夫","年輕而放蕩的我和老年而拘謹?shù)乃尤辉谧诮虇栴}上意見一致"。當時管領風騷的名家才人,居然寫出:"它那脫盡塵埃的一種清澈透逸的意境超出了圖畫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還有:"那些自騙自的相信不曾把他們自己的人格混到著作里去的人們,正是被那最謬誤的幻見所欺的受害者。"于是有人大叫:"中國的語言那里去了?這怎么得了?"翻譯家也有很大的功勞。讀翻譯的作品,中國讀者知道形容一個人一口氣喝下大碗水,不但可以用"牛飲",也可以用"魚飲"。知道我們眼中的"銀河",在人家眼中是"牛奶路"。人可以"埋葬"在沙發(fā)里,新人進了房并不是婚姻成功,夫妻感情美滿才是"成功"。一個人的社會關系原來是他的"籬笆",可以保護他,也給他一塊"地盤",一塊用武之地。作家需要新意象、新詞匯、新角度,在翻譯的作品里可以找到很多。作家需要新句法,被動、倒裝,把假設或讓步的句子放在后面,都值得兼收并蓄。"不久的將來","最大的可能","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怕的經(jīng)驗",不是有很多人在這樣說、在這樣寫了嗎?"一過密西西北河,內布拉斯卡便攤開它全部的浩瀚,向你。坦坦蕩蕩的大平原。""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郁沉沉的濃栗,從愛荷華一直燒到俄亥俄,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詩人能寫出這樣的好句,也許正因為他同時是一位譯家。

  文藝的世界里有一個現(xiàn)象:如果有一個人說"東",往往就有另一個人說"西",是東是西,要拿出作品來。那個說東的人盡量往東走,最后又向西退回一段路;那個說西的人盡量往西走,最后也向東退回一截。西仍是西,東仍是東,只是東中有了西,西中也有了東。我們的文學語言有過標準與方言之爭,本位與歐化之爭,論戰(zhàn)并未終結,綜合的文體已現(xiàn)。文言與白話之爭也是如此。"一清見底"的白話是一種可愛的風格,但應不是新文學惟一的風格。早期領導白話文學的人對文言深惡痛絕,他們的作品里如果也有文言的成分,那是因為白話文學尚未成熟,得心不能應手;可是他們的追隨者認為文言并沒有那么壞,可以做白話文學的養(yǎng)料,他們故意吸收文言加以運用來表示白話文學已經(jīng)成熟。

  文言求精簡,因精簡而一句之中意思擁擠稠密,有傷明晰,但若把文言巧妙地融入白話之中,即可增加白話文的密度。白話求清淺,因清淺而可能單薄松散,若使白話吸收文言靈活使用,可以增加句子的彈性和節(jié)奏變化。一位散文家寫他看自己的照片簿,他認為人的生氣、機智、熱愛、嫉妒全不能靠一般照片表達出來。他說:"這本簿子是一個木偶世界,即使從呱呱墮地到氣息奄奄,每年的照片全有,也不能構成一個動作。"呱呱墮地和氣息奄奄是文言成語,有了這兩個成語,可以把生和死的情景在一句話內說完,這句話不致拖得很長,也不致于難懂。而且讀來也順口。這句話"一句說完"的好處是,輕舟直下,一筆掃過,避免冗長的"過場"。更妙的是生命由"呱呱"開始,而"呱呱"是成語的前兩個字;生命到"奄奄"告終,而"奄奄"是成語的末兩個字,兩個成語恰在此處連用,說盡人的一輩子。

  說到句子的節(jié)奏,可以看另一個例子:"懷鄉(xiāng)人最畏明月夜,何況長途猶長,歸途的終點也不能算家。"節(jié)奏由長短輕重快慢構成,"懷鄉(xiāng)人"三字要連著讀,"明月夜"三字也要連著讀,短而且快。中間"畏"字較重,略略一頓,這個字的聲音很容易過入"明"字,雖頓而不至于斷,比"怕"字合適。下面"長途猶長"四字連讀,干凈利落,與上句相接,節(jié)奏不滯不亂,此所以用"猶"不用"還"。"歸途的終點也不能算家",這一句要長,長一些才收得住,才可以把前面兩句托住。由于句長,這句的最后五個字"也不能算家"是清淺純凈的白話了,長音裊裊,余音也裊裊,這時讀者以較多的時間承受較輕的壓力,得以回味全三句的變化與統(tǒng)一,伸縮與開闔。

  白話文學所以重拾文言還有一個原因:真正的大白話詞匯有限,尤其對古典、高貴、莊嚴的情景氣氛拙于表達。白話文學的先驅者,有人曾主張連"古典、高貴、莊嚴"的內容一并革除,但是,后繼者認為,文學表現(xiàn)人生,"古典、高貴、莊嚴"也是人生的樣相,白話文學要接受它的挑戰(zhàn)。我們談過字詞的歷史文化色彩,容我補充,"仕女"決不等于女人,而是有很高的教養(yǎng)和很高的生活水準的女人。"遺體"決不等于尸首,而是我們所敬所愛的人的尸首。"喟然"決不只是嘆氣的聲音,而是偉大的人物嘆氣。在這些地方,文言仍被借重,文言仍是有其價值與生命。

  白話文學揭竿而起,推倒文言,奪得正統(tǒng),在基礎穩(wěn)固之后再將文言收歸己用。此外,"歐化"和方言也都奔流歸海,共襄盛舉。作者,由于各人的才情、氣性、素養(yǎng)不同,有人偏愛歐化,有人偏愛方言,有人偏愛文言,有人三者都要,細大不捐。如調雞尾酒,各人握有自己的配方,形成自己的風格。學習寫作的人正好多看,看人家怎么做,看誰做得好。只要做出好作品來,怎么做都對。但求盡其在我,不必強人同己。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白話文學寫出來的"話",與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溝通聯(lián)系的語言確乎不同,它堪當大用,能承擔多方面的任務。它"延長"了很多,但它仍然不是文言,不是土話,更不是外國話。十指連心,十子也連心,它和母體仍然息息相關,遙遙相應。如同孩子,離開母親身邊,轉一個大圈子,再回來;可是,還要再走出去;可是,并非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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