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明耀接過了秦鳳梧請開江浦縣煤礦的稟稿，出神細(xì)看，看完了一遍，不住搖頭晃腦的道“好”，說：“到底是你老兄的大才，要是兄弟，一句都弄不出來?！鼻伉P梧道：“別罵人吧?！蓖趺饕溃骸澳氵@稟稿，請教別人斟酌過沒有？”

　　秦鳳梧道：“沒有?！蓖趺饕溃骸扒皟和哪俏贿吚洗?，他官場已多年了，情形熟悉得很，筆下也來得，你何不找他來斟酌斟酌呢？”一句話提醒了秦鳳梧，忙叫管家到石壩街邊大老爺公館里去，請邊大老爺就過來，說“江浦的王老爺在這兒等他說話。”管家答應(yīng)去了。秦鳳梧又把管家叫回來，說是邊大老爺不是邊二老爺，你別弄錯了。管家說：“小的知道?！?br/>
　　去了不多時刻，大邊來了，穿著天青對襟方馬褂，足下套著靴子，不過沒有戴大帽子罷了。見了面，請了一個安，又和王明耀作了一個揖。秦風(fēng)梧請他坐了，送過了茶，大邊就說道：“聽得老憲臺傳喚卑職，不知有什么吩咐？”秦風(fēng)梧指著王明耀道：“我們這位王大哥，要和兄弟合辦一樁事情，現(xiàn)在胡亂擬了個稟稿，想請人斟酌斟酌。王大哥提起你老兄一切都熟，所以奉屈過舍，替兄弟刪潤刪潤。將來事成之后事，還要借重大才。”大邊道：“不敢，不敢，卑職實(shí)在荒疏極了，那里配改憲臺的鴻著？既承憲臺不棄，將稟稿賞給卑職瞻仰瞻仰，藉此開開茅塞?！蓖趺饕娝麄?nèi)绱丝蜌猓谂圆遄斓溃骸八懔肃?，老邊不?#21872;嗦了，咱們現(xiàn)在都是自家人了。”于是隨手把稟稿遞給他，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捧過一旁，攤在下面桌子上，一字一板的念了一遍，連連稱贊，說：“憲臺見識究竟不同?！?br/>
　　秦鳳梧忙問：“有什么可以刪改的地方?jīng)]有？”大邊說：“實(shí)在沒有?！鼻伉P梧知道他客氣，叫管家送過筆硯說：“還是不要客氣的好?！贝筮吥抢锟蟿庸P。秦鳳梧說之至再，王明耀也在旁邊幫著說，大邊這才把筆提在手里，仔仔細(xì)細(xì)的望下看。

　　剛巧有一個“蹈”字，秦鳳梧寫錯了，寫了個“跌”字，大邊在旁邊恭楷注上一個“蹈”字，把秦鳳梧寫的那個“跌”字四周圍點(diǎn)了一圈點(diǎn)子，就把筆放下，送了過來。秦鳳梧當(dāng)是真?zhèn)€無可更改，心中十分得意。王明耀說：“邊老大的楷書寫得好，你何不就請他謄正呢？”秦鳳梧說：“是極?！蹦眠^白折套好格紙，又讓大邊脫馬褂。大邊到此，知道文案一席，賽如下了定錢了，便把馬褂脫去，研得墨濃，蘸的筆飽，息心靜氣的寫起來。秦鳳梧叫管家好好的伺候邊大老爺，要茶要水，不可怠慢，一面同王明耀說道：“我們到里間去說話罷，不要在這里攪他?！蓖趺饕溃骸笆菢O，是極?！币幻娑送嚼镩g，原來是個套房，收拾得很清雅。還有一張煙炕，陳設(shè)著一副精致煙盤。王明耀道：“你也弄上了這個了嗎？”秦鳳梧道：“不，我原是給朋友預(yù)備的?！蓖趺饕c(diǎn)點(diǎn)頭，就在炕上坐將下來。

　　管家點(diǎn)上煙燈，王明耀歪下去燒著玩。秦鳳梧在一旁和他說話，外間大邊足足寫了兩點(diǎn)多鐘，方才寫好，卻累得他渾身是汗。

　　管家打上手巾把子，大邊擦過臉，方才拿著謄清稟帖進(jìn)來，卑躬屈節(jié)的站在地當(dāng)中，說請憲臺過目。秦鳳梧又讓他坐下，接過稟帖來，看了一看，說：“老兄的書法勻整得很，的是翰苑之才，為什么就了外官？可惜了！”大邊說：“憲臺休得見笑?！?br/>
　　秦鳳梧看過收好，吩咐廚房里端整晚飯，留王明耀、大邊小酌。三人談?wù)務(wù)f說，到了掌燈時候，廚房里送出菜來，雖是小酌，卻也十分豐盛。王明耀是老奸巨猾，一路談?wù)務(wù)f說，席上生風(fēng)，大邊卻一遞一聲的“老憲臺”，叫得個個人肉麻。秦鳳梧讓了他好幾遍說：“我兄弟現(xiàn)在一不在官，二不在缺，候補(bǔ)尚無省分，與老兄無關(guān)統(tǒng)屬，這樣客氣，太見外了，以后咱們還要在一塊兒辦事，總不能用這樣的稱呼?！蓖趺饕谂赃叺溃骸笆茄?！咱們這個礦，要是辦成了，得立個公司，公司里最要緊的，是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譯，翻譯下來就要算到文案了。現(xiàn)在雖無眉目，說聲公事批準(zhǔn)，就要把局面撐起來的。邊老大才情很好，一切又都在行，咱們將來公司里的文案一席，何不就請了他呢？”秦鳳梧道：“好是好，只怕這位老兄不肯小就罷？”大邊聽了，連忙站起說道：“這是卑職求之不得的，憲臺如肯見委，將來無論什么事，無有不竭力的?！鼻伉P梧道：“剛剛我們說不興叫憲臺，你又犯了規(guī)了。”大邊湊趣道：“既如此說，就稱觀察吧，剛才的確是晚生犯了規(guī)，就罰晚生?！?br/>
　　說罷，端起一大杯酒，咕都都一飲而盡。王明耀拍手道：“爽快，我也來陪一杯。”王明耀陪了一杯，秦鳳梧做主人的少不得也要喝一杯。一時酒罷，王邊二人叫賞飯。大家用畢，盥洗過了，王明耀要走。秦鳳梧道：“何不住在這里呢？”王明耀道：“不，我還要到一個地方去?！鼻伉P梧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到釣魚巷找你的老相好去？”王明耀道：“也論不定，說走就走?！鼻伉P梧道：“慢著慢著，叫人點(diǎn)燈籠送你去?！?br/>
　　王明耀道：“南京城里大街小巷，我那條不認(rèn)得，還要你們送？你們送我倒不便了。”說著嘻嘻哈哈，已經(jīng)出了門坎了。秦鳳梧趕忙相送。送過了王明耀，大邊也要回去，秦鳳梧叫管家點(diǎn)燈籠，管家道：“邊大老爺?shù)墓芗?，早拿了燈籠，在門房里候了半天了?！鼻伉P梧又把大邊送出，回到里邊安寢。

　　到了明日，秦鳳梧尋著了一個制臺衙門里的當(dāng)權(quán)幕友，托他從中為力，稟帖進(jìn)去之后，如蒙批準(zhǔn)，將來一定重酬，打點(diǎn)好了，方才上稟帖，稟帖進(jìn)去了后，約有半個多月，杳無音信。

　　秦鳳梧又去拜張良，求韓信，抄出批來，是仰江浦縣查勒屬實(shí)，再將股本呈驗(yàn)，然后給示開辦各等語。秦鳳梧不勝之喜。這個時候，南京城里已經(jīng)傳遍了。秦鳳梧一面招股，一面請王明耀打電報(bào)到上海洋行里去，聘請那位礦師到來。礦師叫做倍立，據(jù)說在外國學(xué)堂里得過頭等卒業(yè)文憑的，自接著了王明耀和秦鳳梧的電報(bào)，就覆了一個電報(bào)，問他還是獨(dú)辦，還是合辦，王明耀又覆了個電報(bào)，說是俟到寧再議。倍立就有些不耐煩，說：“中國人辦事，向來虎頭蛇尾，我倘然到了那里，他們要是不成功，我豈不白費(fèi)盤纏？”就叫通事切切實(shí)實(shí)寫了一封信說：“這趟到了南京，要是礦事不成功，非但來往盤纏要他們認(rèn)，而且要照上海洋行里大班的薪水，有一天算一天。如能應(yīng)允，就搭某日長江輪船上水，如不能應(yīng)允，請給一回音。”這封信去后，不到一禮拜，回信來了，說：“準(zhǔn)其如此”。倍立當(dāng)時帶了通事張露竹，逞赴南京。到了下關(guān)，輪船下了錠，早有秦鳳梧派來的人跳上輪船，問賬房可有個上海來的洋人叫倍立的。

　　賬房回說：“那倒不知道。”剛剛被張露竹走過聽見了，便迎上去，說明一切。那人連忙陪笑道：“原來是翻譯老夫子?！?br/>
　　張露竹最乖覺，就問足下和秦觀察是什么稱呼？那人說：“在下姓邊，家兄是秦觀察那里的文案，兄弟不過在那里幫幫忙就是了。如今奉觀察的吩咐，特特為為來接二位的?！睆埪吨竦溃骸昂谜f，好說?！毙∵吘徒小皝戆　保宦暋笆恰?，來了兩個管家。小邊說：“挑子來了沒有？”管家說：“來了?！毙∵呎f：“張老夫子，請先引兄弟去見見貴洋東。”張露竹在前，小邊在后，見了倍立的面。張露竹翻著外國話，說明來歷，倍立和他拉了一拉手，小邊問一共有幾件行李，交給兄弟就是了，張露竹于是一件一件點(diǎn)給小邊看。小邊在身上掏出鉛筆，記明在袖珍日記簿子上，又說敝東備有轎子，請二位上轎罷。倍立和張露竹謝了一句，出了輪船，坐上轎子，進(jìn)城去了。這里小邊把行李發(fā)齊了，自己押著，隨著一路進(jìn)城。倍立和張露竹到了秦鳳梧家里，秦鳳梧早已收拾出三間潔凈屋子，略略置備了些大餐桌椅，又在金陵春番菜館里借了一個廚子來做大菜，供給倍立。此刻秦鳳梧家里，什么大邊、小邊、王八老爺，都在那里，熱鬧非常。秦鳳梧王明耀和倍立見面，都是由張露竹一人傳話。秦鳳梧取出批稟給倍立看，倍立久居中國，曉得官場上的情形，看過批稟上印著制臺的關(guān)防，知道不錯。因和秦、王二人商量辦法。商量了許久，商量出個合辦的道理來。股分由倍立認(rèn)去一半，其余一半，歸秦、王二人，將來見了煤，利益平分，誰也不能欺瞞誰?，F(xiàn)在用項(xiàng)，由秦、王二人暫垫，等倍立銀子到了，再行攤派。當(dāng)下五六個人磋磨了一兩日，才把合同底稿打好，大邊寫中文，張露竹寫西文，彼此蓋過圖章，簽過字，倍立收了自己一分，又到駐寧本國領(lǐng)事那里去說明了。

　　大家見秦鳳梧上頭的公事又批準(zhǔn)了，洋人又來了，入股的漸漸的多起來了。原定是二十萬銀子下本，倍立認(rèn)去十萬，秦、王二人只要弄十萬就是了。不到半月，居然也弄到四萬銀子。秦鳳梧把自己的積蓄湊了兩萬，又把些產(chǎn)業(yè)押掉了押了兩方，約摸也差不多了。王明耀把山作抵，抵了兩萬銀子。其余的，說是幾時要，幾時有。秦鳳梧看這事有些眉目了，方才放心。一面就在自己門口，掛上一塊寶興煤礦公司的牌子，刻了幾千分章程、股票、簽字簿之類，也化了若干錢。倍立和秦、王、張這些人，又定出了大家的薪水，倍立是總礦師，每月五百兩，張露竹一百兩，秦鳳梧正總辦，王明耀副總辦，每人三百兩，大邊文案，六十兩，小邊、王八老爺當(dāng)雜差，每人三十兩，從下月一號起薪水，大家都?xì)g欣鼓舞起來。

　　倍立接連拜了幾天客，又上了幾天山，不但是江浦縣，連南京一省都看過了?；貋韺懗鲆黄鈬郑瑥埪吨裉嫠鲋形?，說是：江寧上元縣城東三十里棲霞山煤礦。苗不旺，礦牀在黏板巖中，厚不過六尺，質(zhì)不佳。運(yùn)道近，離水口約三里。下等。

　　上元縣東南三十里鋼夾山銅礦。礦苗旺，牀露頭甚大，質(zhì)系黏土，察似佳礦。開掘試驗(yàn)，方有把握。運(yùn)道，附近寧滬鐵路。上等。

　　上元縣城東附郭鐘山。全山皆石灰?guī)r，可資建筑之料，玉石亦多，并無礦產(chǎn)。

　　上元縣西北二十五里十二洞朱砂礦。黏板巖，中含紫褐質(zhì)，似珠砂。礦須開掘化驗(yàn)，方知確實(shí)。下等。

　　上元縣興安山、寶華山、排頭山、湖山、墓頭、把輝山。

　　煤礦。苗均不旺，質(zhì)亦不佳。下等。

　　上元縣城東二十五里青龍山。煤礦。脈旺，前署江寧藩司開掘，舊坑約深五百尺，現(xiàn)有積水，戽干方知煤質(zhì)良否。中等。

　　六合縣城東十五里靈巖山。寶石，系美石屬，被溪流磨刷光滑，又受酸化鐵之染色，誤為寶石。下等。

　　六合縣城東二十五里西陽山。煤礦。系尋常巖石，中夾有植物之炭，非煤也。石質(zhì)頗佳，堪供制造。下等。

　　六合縣城北四十五里冶山。銀礦。苗旺質(zhì)佳，內(nèi)含金銀，并雜銅鐵，質(zhì)多少，須化分方明。運(yùn)道離水約三里。上等。

　　江浦縣城北五十余里楊家村。鐵礦。苗旺，脈長十二里許，質(zhì)佳。惟須開挖化驗(yàn)，方有把握。運(yùn)道便。上等。

　　江浦縣城北五十里嶄龍橋。煤礦。系黑色黏土，非煤。下等。

　　臨了，提起他們想開掘的那座山上的煤礦，說是苗旺質(zhì)佳，山道便，上等。秦、王二人看了，喜之不盡。倍立考察過了，便要回上海，和洋行里定機(jī)器，又說：“現(xiàn)在南京無事，二位何不一同到上海，大家彼此在一塊看圖樣，定機(jī)器，豈不更有個商量么？”二人聽了，連說是極，各各收搭。張露竹和大邊是一定要跟了去的。小邊和王八老爺斟酌說：“現(xiàn)在我們無事，何不同他們一起去？聽說上海好玩得很，我們借此也開開眼界。”

　　于是二人異口同聲，對秦、王二人說了。秦、王二人自然答應(yīng)。到了動身那日，秦、王先托南京一個有名的錢莊上，把銀子先匯一半到上海預(yù)備零用及付機(jī)器的定錢。安排妥了，一個外國人，六個中國人，外國人帶的侍者、廚子，中國人帶的管家、打雜的，一起共有二三十人，輪船下水，是極快當(dāng)?shù)模^了一夜，就到了上海。倍立自和張露竹回行去，秦、王二人及大邊、小邊、王八老爺都上岸，住的是泰安棧，連管家打雜的，足足個占了六個大房間，每天房飯錢就要八九塊，大家也不計(jì)較這個。便瞧親戚的瞧親戚，看朋友的看朋友，你來我往，異常熱鬧。起先秦、王二人為著機(jī)器沒有定妥，住在棧房里守信，及至合倍立到什么洋行里定妥了機(jī)器，打好了合同，秦、王二人都說公事完了，我們應(yīng)該樂一樂了，于是天翻地覆，胡鬧起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