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中秋。當此夜,人們舉家團圓,分食月餅,共賞皓月,這般景象似乎千古未變。而當我們翻開明清時期的筆記,會發(fā)現(xiàn)中秋節(jié)在明清文人筆下有著千般風情。它不僅是“人月兩團圓”的溫馨祈愿,亦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家國之思,也是寄托生死別情的兒女情長。這些散落于明清筆記中的零篇碎墨,如同一面面古鏡,不僅映照出彼時的風土人情,更折射出文人心中那片或清朗、或幽暗的月光。
天涯共此時:天南海北的中秋風物
中秋作為傳統(tǒng)大節(jié),其習俗在明清筆記中留下了豐富的記錄,南北風光,各有異趣。
身居京師的晚明士人劉侗,在其《帝京景物略》中記下了京城中秋的景象。節(jié)日的儀式感,從祭月開始:
八月十五日祭月,其祭果餅必圓,分瓜必牙錯瓣刻之,如蓮華。紙肆市月光紙,繢滿月像,趺坐蓮華者,月光遍照菩薩也。華下月輪桂殿,有兔杵而人立,搗藥臼中。紙小者三寸,大者丈,致工者金碧繽紛。家設月光位,于月所出方,向月供而拜,則焚月光紙,撤所供,散家之人必遍。
這種被稱為“月光紙”的木刻版畫,是彼時京城中秋最具特色的物品之一。祭拜之后,分食供品,月餅之大,“有徑二尺者”。中秋作為“團圓節(jié)”也已是市井共識:“女歸寧,是日必返其夫家,曰團圓節(jié)也”。
月光紙
目光轉向南國,風俗則更添幾分旖旎與活潑。清代學者李調元久官廣東,其《南越筆記》便記錄了嶺南獨特的節(jié)俗。中秋之夜,兒童們的樂事是燃燈為戲:
八月十五之夕,兒童燃番塔燈,持柚火,踏歌于道……塔,累碎瓦為之。象花塔者,其燈多。象光塔者,其燈少。柚火者,以紅柚皮雕鏤人物花草,中置一琉璃盞。朱光四射與素馨茉莉燈交映。
與柚燈的“以色勝”不同,素馨、茉莉燈則“以香勝”。色與香的交織,構成了嶺南中秋夜獨特的感官體驗。
在某些地方,中秋還是女子生命中重要的節(jié)點。如香山一帶,“中秋女始笄”,是夜,少女在親族的見證下加笄,完成從女孩到成年女子的身份轉變。長樂的婦女則有“拜月姑”的習俗,伴以歌謠。
除了風俗,筆記作者們還留意到自然萬物與月亮的神秘感應。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便記下了珠蚌與月光的傳奇關聯(lián):“中秋蚌始胎珠,中秋無月,則蚌無胎。”他相信,每當秋夕月明,海天閃爍如赤霞,便是“老蚌曬珠之候”,蚌“得月光多者其珠白”。這種近乎神話的記述,為中秋的月光增添了一層萬物有靈的瑰麗色彩。
《廣東新語》
而到了江南水鄉(xiāng)的蘇州,中秋則是一場全民參與的游賞盛會。蘇州人好游,明人袁宏道有詩云:“蘇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無月虎丘山,重陽有雨治平寺?!笨梢娀⑶鹕揭褂闻c中秋節(jié)的緊密關聯(lián)。顧祿在《清嘉錄》中對此有更細致的描寫:是夜婦女“盛妝出游,互相往還”,名為“走月亮”。而除了陸上游玩,水上則更為熱鬧。人們“或攜瞽妓,或挈友朋,泛舟賞月,笙歌徹夜”?;⑶鹨粠Ц怯稳巳缈?,“遠而競集,多至數(shù)萬”。明清之際文人張岱在《虎丘中秋夜》中對此有非常形象的記述,然而,他筆下的繁華盛景,已是故國的往事夢影。
故國月明中:易代文人的家國之悲
京師莊重,嶺南活潑,蘇州喧騰,筆記所載,皆是升平氣象。而在明清易代,月光之下,則更多了幾分故國之思與存亡之感。對于明末清初的遺民文人而言,“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不僅是他們人生的寫照,也成了他們筆下月光的底色。曾經的熱鬧與今日的寂寥,在清輝下形成巨大的反差,使節(jié)日的歡愉染上了濃重的悲涼。張岱便是其中的代表。
這位明遺老,在“國破家亡,無所歸止”后,在追憶中尋找往昔的夢影,留下了許多動人的文字。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自陳:“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彼P下的中秋,便是一場盛大、永不落幕的舊夢。在《虎丘中秋夜》中,他描繪了一幅全民狂歡的畫卷,在他筆下,虎丘中秋是一場從極動到極靜的聽覺盛宴: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臺、千人石、鶴澗、劍池……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簫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云,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jié),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在《閏中秋》一文中,此等狂歡更被推向頂峰。崇禎七年(1634年),此時明朝統(tǒng)治已岌岌可危,山西、河南等地甚至出現(xiàn)了“人相食”的慘劇,但江南的中秋一如往昔,張岱在蕺山亭會友,“在席者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涌,山為雷動”。酒酣之后,演劇至四鼓方散,此時“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這些文字寫于清順治年間,當張岱在“瓶粟屢罄,不能舉火”的窘迫中追憶這一切時,舊夢的繁華越是真切,現(xiàn)實的凄涼便越是刺骨。
與張岱齊名的“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襄,其《影梅庵憶語》雖是悼亡愛妾董小宛之作,卻同樣處處透出故國之思。此書作于順治八年(1651年),董小宛新喪未久,距甲申之變(1644年)不過七年。冒襄在回憶中明確提及“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與乙酉年間的流離,故國之痛是其情感的底色。他追憶崇禎十五年(1642年)與董小宛在秦淮水閣的中秋之夜,觀賞新劇《燕子箋》,當演到男女主人公離合之景時,“姬泣下,顧、李亦泣下”。一場戲,牽動的豈止是兒女私情,更是所有經歷離亂之人的共同悲歌。董小宛愛月,常對冒襄言及月之氣靜,可以“仙路禪關,于此靜得”。對于這位曾“奔馳患難,終保玉顏無恙”的奇女子而言,對這靜美的月光下片刻安寧的喜愛背后,又何嘗沒有山河破碎的影子。
冒襄畫像
晚明文人的精神氣質,即便不在中秋,也常在月下顯現(xiàn)。張岱的名篇《西湖七月半》便是絕佳的例證。此文雖非寫中秋,卻將那種末世的狂歡與遺民的孤高刻畫得淋漓盡致。他將看月之人分為五類,前四類皆是俗人:有“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的官府豪紳;有“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的名娃閨秀;有“欲人看其看月者”的名妓閑僧;更有“裝假醉,唱無腔曲,而實無一看者”的市井無賴。張岱將自己與同好歸為第五類,于孤寂中自認清高:
其一,小船輕愰,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這份不與俗同流的姿態(tài),在眾聲喧嘩散盡后,才真正顯現(xiàn)。當官府席散,游人趕門,繁華落盡,月夜便成了他們的王國?!拔彷吺寂溨劢丁藭r,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颒面?!痹谒麄冄壑校嬲脑铝?,不屬于那些追逐熱鬧的“好名”之徒,而屬于能在萬籟俱寂中品味其“蒼涼”之美的“吾輩”。繁華已然落盡,他們是月下最后的看客,守著一個時代的余光。
兩面《紅樓夢》:同人文里的中秋月
在諸多描寫中秋的筆記中,一部名為《林黛玉筆記》的稿本顯得尤為特殊。此書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史料或見聞錄,而是清末民初文人喻血輪(別號“傷心人”)的寄情之作。作者在弁言中自述“余既傷心人也,則作傷心語”,于是“爰取《紅樓夢》一書,就書中林黛玉一生之言行,代為立言”,化身黛玉,以第一人稱的口吻,重新記敘了她自入賈府至魂歸離恨天的所見所感。這種獨特的體例,使其與曹雪芹的原著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民國版《林黛玉筆記》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是書中一處重要轉折。此時的賈府已顯頹勢,元宵省親時的盛景不再,中秋家宴上人員寥落,賈母亦不禁感嘆“可知天下事總難求全”。此情此景,在曹雪芹筆下是通過環(huán)境、氛圍以及人物間的對話來烘托的,是一種客觀呈現(xiàn)的凄涼。
到了《林黛玉筆記》,這一經典場景幾乎被完整地復現(xiàn),但視角的轉換,將外部的蕭條景象直接轉化為黛玉內心的波瀾。當賈母感嘆世事無全時,原著中僅以“黛玉、湘云二人不免對景感懷”一筆帶過,而筆記的作者則為黛玉補上了一大段心理獨白:
余聞語,不禁牽起愁緒,出倚長欄,仰望一輪明月,方掛天空,丹桂數(shù)十株,扶疏山左,裊枝敲玉,飄粟綻金,微風吹之,清芬拂面?;貞浫ツ杲袢眨醿娂缇Y錦閣時,賭酒賦詩,其樂何如。乃忽又一年矣,流光易度,時不我留,吾人由少而長,以逮衰老,曾不瞬耳。思及此,不覺凄然淚下。
這一差異在隨后的凹晶館聯(lián)詩中表現(xiàn)得更為淋漓。在原著里,黛玉與湘云的聯(lián)詩是一場才情的自然流露,意境的層層遞進?!昂炼鳃Q影,冷月葬詩魂”的誕生,更像是一種詩興與讖語的交織,重點在于詩句本身的凄絕和不祥之兆?!读主煊窆P記》則將這場聯(lián)詩處理成了一次黛玉內心激烈掙扎與情感宣泄的過程。當湘云吟出“寒塘度鶴影”的佳句時,筆記中的黛玉先是為對方的才華所折服,不禁“頓足呼曰”佳句天成,“余當偃旗息鼓矣”。然而,她并未就此罷休,而是“戚戚不安,遐想半日”,最終在一種不甘與被激發(fā)的狀態(tài)下,吟出了自己的對句:“冷月葬詩魂”。
作為《紅樓夢》龐大同人創(chuàng)作的先聲,《林黛玉筆記》體例固然有趣,但把林黛玉心聲一一模擬,相較于原著含蓄雋永的筆觸,讀起來顯然有些刻意。不過,若是同樣癡迷《紅樓夢》的讀者讀到,或許也不難理解這份癡意。
今年異去年:月下的悲歡離合
張岱與冒襄的中秋記憶關乎家國,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所描繪的月光,則純然是個人情感的結晶,溫馨動人,卻又因其追憶的性質而帶著無可挽回的傷感。
沈復并非顯宦世家,亦非名士巨擘,他的一生,在幕僚生涯與瑣碎營生中度過。他留下的自傳體散文《浮生六記》,被譽為“小紅樓夢”,以其真率自然的筆觸,記錄了與妻子陳蕓相守二十三年的悲歡離合。此書的魅力在于將平凡的夫妻生活寫得情趣盎然,意蘊悠長。在顛沛流離之中,他們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與文人的雅趣,這種于苦難中提煉出的溫情,尤為動人。書中所記的月夜,便是這種情感的集中體現(xiàn)。
《浮生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9月版
《浮生六記》開篇《閨房記樂》,便記下了新婚不久與陳蕓在滄浪亭的中秋之游。那時的沈復大病初愈,陳蕓新嫁半年,一切都帶著初愈的清新與新婚的羞澀: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蕓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于將晚時,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道,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遭極目可數(shù)里,炊煙四起,晚霞爛然?!傺?,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蕓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憶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隊而游,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沒有盛大的宴席與喧鬧的鼓吹,只有夫妻二人與家人席地而坐,在幾乎無人的滄浪亭,獨享一份清曠的月光。陳蕓“若駕一葉扁舟”的提議更顯出夫妻間的靈犀相通。沈復寫下這段文字時,陳蕓早已亡故。這看似平淡溫馨的記述背后,是“十年生死兩茫?!钡臒o限哀思。他在追憶中秋之樂時,筆鋒一轉,憶及七月十五鬼節(jié)之夜的經歷,那一夜的月亮,似乎成了他們愛情的讖語: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jié)。蕓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云如晦。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余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于柳堤蓼渚間。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后,愈聯(lián)愈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笔|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庇嘣唬骸扒浜芜h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云開,一輪涌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蕓膽怯,未敢即言。蕓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悚,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蕓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這是陳蕓天真而深情的祈愿,隨即月亮沖出云層,但驚嚇與疾病也接踵而至,沈復追憶至此,不禁發(fā)出了“亦是白頭不終之兆”的嘆息。月圓與否,竟真的成了他們愛情與命運的預言。
這種將個人生死愛戀寄托于月夜的筆法,在明清筆記中并不鮮見。陳裴之的《香畹樓憶語》是悼念亡姬紫湘之作,其中有挽詩寫道:“金燈照夜月初圓,往事分明在眼前?!嗫创髬D憐中婦,豈料今年異去年。”蔣坦的《秋燈瑣憶》亦是追懷亡妻秋芙的作品,他記下與秋芙泛舟湖上,在蘇堤月下鼓琴聽曲的往事,清雅絕倫,卻也只剩追憶:“其時星斗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刺船而去?!?/p>
這些筆記中的中秋,多不是在描繪節(jié)日本身,而是在借節(jié)日抒發(fā)個人的離愁情懷。當沈復在琉球度過中秋,雖有“月光澄水,天色拖藍”的異域風光,心中所念,仍是“回憶昔日蕭爽樓中,良宵美景,輕輕放過,今則天各一方,能無對月而興懷乎?”
月華流轉,佳節(jié)又至。今天的人們再度舉頭望月,或許也還能從那清輝之中,讀出古人的心事與嘆息,以及月亮背后古今共通的人間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