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日本愛知三年展近期以“灰燼與玫瑰之間”為題展開,在瀨戶市、陶瓷美術館與愛知藝術文化中心等多個場館呈現來自全球藝術家的作品。展覽通過影像、裝置與繪畫探討自然與文明、記憶與戰(zhàn)爭的復雜關系,嘗試以地質學的時間尺度重新理解人類所處的世界。
“灰燼與玫瑰之間”:詩意與戰(zhàn)爭的雙重隱喻
愛知三年展2025的主題是“灰燼與玫瑰之間”。這個充滿詩意的語句源自敘利亞現代主義詩人阿多尼斯1971年出版的詩集標題。身為藝術總監(jiān)的阿聯酋公主霍爾·卡西米(Hoor AI Qasimi)表示:“在阿多尼斯的詩中,灰燼并非自然分解的產物,而是人類活動的副產品——即無節(jié)制的暴力、戰(zhàn)爭與殺戮的殘留。阿多尼斯并不是通過直接的因果關系或現代領土主義的認知,而是借由地質學意義上的永恒時間軸來敘述戰(zhàn)爭的遺產。這場三年展試圖以地質學的時間尺度,而非國家疆域、民族等人類中心視角,重新審視人類與環(huán)境間的深刻矛盾。”
“愛知三年展2025”海報 ? 2024 Daisuke Igarashi All Rights Reserved.
瀨戶市新世界工藝館內突尼斯舞蹈家和編舞者二人組塞爾瑪(Selma)和索菲恩·奧西(Sofiane Ouissi)的作品《拉爾烏薩》,通過對集體記憶銘刻于細微動作的凝視與模仿來表達日常勞作中蘊藏的力量,梅莎·阿卜杜拉(Maitha Abdalla)是將戲劇中的姿態(tài)和空間演出的思維方式用于繪畫之中,并通過生動且極具生命力的繪畫,探索了民俗學、神話、性別、社會規(guī)范、心理學等廣泛的主題。日本藝術家富安由真將商店街中一家蔬菜水果店改造成了一個與現實平行的異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大量處于燒制前狀態(tài)的、嬌嫩的陶土花朵散落在各處,進入其中,如同進入一個沒有人類痕跡的末日時空。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富安由真,《寂靜(二日)》,2025??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Photo: Kido Tamotsu
在這一系列有著震撼力的作品中,我們能夠非常明確地感受這些作品背后隱含的某種共通性,亦即,自然世界所具有的那種難以言喻的不可知性——無限廣袤與豐饒,極度殘酷與危險。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穆利亞納,《海流與開花之間》,2019年至今 ??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進入愛知藝術文化中心十樓展廳,迎面便是印尼藝術家穆利亞納(Mulyana)的作品《海流與開花之間》,這些作品采用編織和鉤編編織的材料將整個展廳入口全都包裹起來,表面上看是色彩鮮艷、充滿活力的珊瑚與海洋生物作品,但旁邊陳列著白化的珊瑚和鯨魚骨骼,則昭示著作者對海洋污染問題的深刻關切。而在這個特定場域之中,無疑又多了一層新的隱喻,編織的手段與全方位的覆蓋仿佛在暗示人類對自然世界無所不用其極地全面控制。從這里進入整個展區(qū),就像進入了一段人類與自然世界從共存、互助到角力、制衡與操控的歷史之中。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穆利亞納,《海流與開花之間》,2019年至今 ??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自然與文明:史前世界與因戰(zhàn)爭失落的記憶
于是,我們就看到了由殖民主義“編織”而成的一個史前自然。 展廳中,杉本博司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中拍攝的作品《透視畫館》與太田三郎、宮本三郎、水谷清在 1948 年為名古屋市東山動物園描繪的三幅《東山動物園猛獸畫廊壁畫》穿插在一起,讓人看到自19世紀殖民主義盛行以來人類社會是如何想象史前世界,是如何用現代技術模擬出一個虛假的自然,而將那個真實的自然遠遠地隔絕在那個無法越過的深淵的彼岸。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杉本博司和宮本三郎的作品。 ??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Photo: ToLoLo studio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達拉·納西爾,《諾亞之墓》,2025 ??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Photo: ToLoLo studio
隨后,我們可以在黎巴嫩藝術家達拉·納賽爾 (Dala Nasser) 的大型裝置作品《諾亞之墓》中看到她如何在現代地緣政治和文化背景下重新演繹諾亞方舟的故事。敘利亞藝術家哈拉伊爾·薩爾克西安(Hrair Sarkissian)的《落選的花園》則將人們帶到了敘利亞北部拉卡的博物館悲慘歷史之中。從2013年到2017年期間,博物館遭“伊斯蘭國”摧毀掠奪而遺失了大部分藏品。為了將這段失落的歷史可視化地展示出來,薩爾克西安用石雕透光板展示了48件失蹤的遺物。這些3D打印的遺物如幽玄的黑白照片一樣,仿佛是在墓石的臺座中接受光照一般,讓人從中體會到戰(zhàn)爭的殘酷與邪惡,也感受到當地人對復興的渴望。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哈拉伊爾·薩爾克西安,《落選的花園》,2025 ??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Photo: ToLoLo studio
在八樓的展廳中,大量的視頻裝置作品牽引著人們在不同時間維度的“現實場域”中不斷穿越、交錯。從2017年開始觀察,重點關注“次生林”的新加坡藝術家趙仁輝在作品《貓頭鷹與旅行者以及水泥下水道》中,通過自然界安靜運作的對比圖像和人類干預的痕跡,描繪了森林樹木、動物、殖民遺跡、飛進來喝混凝土排水溝水的鳥類以及兩個在森林中徘徊的旅行者的超現實敘事。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趙仁輝, 《貓頭鷹與旅行者以及水泥下水道》,2024,作者拍攝
同一個展廳內的另一件雕塑影像裝置《看見森林》,融合了他在探索森林時實際發(fā)現的日本士兵的舊瓶子和遺跡,暗示著人類的存在與自然歷史相互交織的混雜狀態(tài)。
而設置在這個展區(qū)結尾部分的三屏影像裝置《眩暈之?!穮s讓所有人都陷入深深的不安與愧疚之中。在這個作品中,英國藝術家約翰·阿科姆夫拉探索思想家和文學家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 所說的“浩瀚壯美的海洋”。他將全球人口遷徙、難民危機、大西洋奴隸貿易以及生態(tài)意識的歷史交織,編織出以海洋為主角的多個故事。展示了紐芬蘭海岸捕鯨的暴力場景、北極浮冰上的北極熊狩獵、前往歐洲的海難移民和漂浮的尸體、奴隸船的影像、作為核試驗場和深海石油開采場的海洋等圖像。這里的海洋是墓地,除了美麗的記憶之外,還有工業(yè)剝削、氣候變化、移民和奴隸的大量死亡等暴力場景。
四十分鐘的視頻作品,將每一位進入這個空間的人都被直接拉進那充滿暴力、貪婪、瘋狂的人類征服自然的歷史中,我們不僅看到了人類的狂妄、傲慢與邪惡,也看到了自然在人類魔爪下苦苦掙扎。即便在離開這個空間之后的很長時間里,那種沉痛的不安與罪惡感也一直在人心中激蕩。
陶瓷美術館展區(qū):文明裂縫中的微弱力量
如果說愛知藝術文化中心中的30位/組藝術家作品讓人從不同層面、不同視角、不同立場目睹了“人類引發(fā)的對地球的戰(zhàn)爭、我們自身內心的戰(zhàn)爭、與他人的戰(zhàn)爭、圍繞等級制度·服從·壓迫·饑荒·饑餓·剝削而展開的象征性戰(zhàn)爭、圍繞資源與能源的戰(zhàn)爭”的話,那么在陶瓷美術館的展覽則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介于“灰燼與玫瑰之間”的世界。在這里我們能夠看到14位/組藝術家通過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試圖觸及作為未知領域的環(huán)境,發(fā)掘新的敘事,尋覓另類視角。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加藤泉作品 ??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Photo: Ito Tetsuo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瑪麗蓮·博羅·博爾,《水凝為混凝土——摘自“山被奪走,水泥被帶來”系列》,2023/2025 ??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Photo: Ito Tetsuo
這里的十幾位藝術家通過自己的作品都在默默地講述著一個個與我們日常習得的那些以為理所當然的觀念截然不同的故事:沒有征服天下的野心也沒有精神崩塌的頹廢,沒有肆無忌憚的暴力也沒有暗無天日的悲鳴,有的則是向自然學習、融入自然、成為自然的美好與希望,是那種超越二元對立的、文明裂縫之間的和諧。
“愛知三年展2025”展覽現場,旺格奇·穆圖,《承載終結》,2015(右);《承載終結》為2025愛知三年展創(chuàng)作的特定場域創(chuàng)作,2025(左) Aichi Triennale Organizing Committee Photo: Ito Tetsuo
在展覽中,我們非常明確地看到,人類總是希望能夠壓制自然世界中那種流動不居、不斷變化的生命力,而制造出一個虛假的、確定不變的、能夠簡單控制的規(guī)制化世界,這導致了各種觀念的戰(zhàn)爭、信仰的戰(zhàn)爭、文化的戰(zhàn)爭以及資源的戰(zhàn)爭。這種錯誤在當代政治經濟環(huán)境中正在被不斷強化,將人類社會一步步推向崩潰的邊緣。
不論是作為個體的藝術家,還是作為大型社會項目的藝術三年展,其存在的意義可能就在于通過共享自己的感受與思考、共享自己的處境與困惑來讓更多的人在認識到人類文明中蘊含的破壞、罪惡與毀滅的同時也能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人類文明裂縫之中的那種真正源于自然、源于人類天性的永恒、力量與意志。
展覽將持續(xù)至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