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從羅伯特·瓦爾澤開始的。他死于一次散步。
“一天上午，天高氣爽，我說不上來確切是幾點鐘，因為我散步的熱情空前高漲。于是，我戴上禮帽，離開那神圣的寫字臺和我的精神世界，從樓上逐級而下，來到大街上?！鄙⒉匠闪送郀枬蓪懽魃踔疗浔救说囊庀?，從柏林回到比爾，又溜到伯爾尼，長距離徒步從最能帶給他心靈的收獲到成為他的庇護，被姐姐薩利送入黑紹里的療養(yǎng)院后，寫作完全讓渡給了散步。他與卡爾·澤利希一起散步了二十年。
但我猜測這種讓渡是有意識且不徹底的。瓦爾澤順應(yīng)了“人們不愿認(rèn)真對待他”，將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沒有人為他提供寫作需要的自由時，他必須等待。據(jù)澤利希寫下的日記《和瓦爾澤一起散步》，不斷交換對時事和文學(xué)的看法，陪伴他們走向一個又一個目的地，如同瓦爾澤寫作的隱形文本，同時，他身上有著難以磨滅的獲得微妙的驚奇的能力，盡管停筆，他仍然知道如何選擇觀看對象。他總是沒穿外套，有時手里提著卷起來的傘，“像山精一樣”領(lǐng)著澤利希穿過小巷，像在“追隨一種氣味”，令澤利希不忍打擾。他們會選狹窄而荒僻的岔道走向三十公里以外的城市，一路上瓦爾澤經(jīng)常駐足欣賞圓形的山頂，一塊褐色的林中空地，或為商店的櫥窗驚嘆不已。他也會提醒澤利希注意一片漂亮的草地，一列云彩或一棟巴洛克式的建筑。瓦爾澤被巴洛克風(fēng)格深深吸引，但當(dāng)澤利希建議去建筑里走走時，他又堅持與它們保持陌生與奇異的距離，“人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秘密”。
如簡·赫斯菲爾德所說，驚奇讓我們擺脫成見，讓更敏銳的理解進(jìn)入。而“驚奇的另一面是我們對視野中的風(fēng)景無能為力?！痹谠妼W(xué)散文集《十扇窗》中，她談起自己散步時向朋友提出的“持久驚奇”的問題，為什么多次來過的地方總是新鮮如初？朋友回答，因為那不是我。也就是說，“它不受自我或自我所知的控制。”
是驚奇讓散步時的瓦爾澤這么快樂嗎，這快樂又將他襯托得多么可愛。他在車站熱切地等待，在分別時不舍地感慨：我們度過了多么美好的一天！天氣晴朗時他問：“今天難道不美嗎？” 陰沉?xí)r他問：“難道不是光與影，賦予生命以意義？”如果下著瓢潑大雨，“那就更好了！人不能總在陽光下行走?！备挥谜f每次散步，他們吃下喝下那么多“讓胃歡呼”的東西。1941年7月20日，他們先在“王冠”喝了點啤酒，吃了點果仁羊角面包，但“羅伯特不想在那里逗留太久”，于是他們快步繼續(xù)走到蓋斯，那里也有一家“王冠”！他們點了豪華套餐，喝掉一瓶葡萄酒，又去了一家蛋糕店，“這才動身，經(jīng)布勒前往圣加倫”。即便后期澤利希感覺到瓦爾澤的衰老時，美食也能將他從因疲憊或陰郁而將自己包裹起來的沉默里釋放出來，而喝一杯總是讓瓦爾澤感到非常愉快！
1956年圣誕節(jié)，瓦爾澤被發(fā)現(xiàn)倒在阿爾卑斯山的雪地里。那天，澤利希因為家中生病的狗不得不把原來的約定推至元旦。田嘉偉在《和瓦爾澤先生雪路浪游》里也想象了他的遺憾?！巴郀枬墒遣皇菍戇^一首詩，結(jié)尾是雪從天而降，召喚一朵玫瑰的盛開？這也許不是他最好的詩作，但人有時候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像一朵玫瑰盛開?！?/p>
在收錄這篇文章的散文集《今晚出門散心去》中，田嘉偉把自己放進(jìn)由瓦爾澤、賈科梅蒂、艾略特、康拉德、瓦萊里、阿爾托構(gòu)成的蒙太奇序列里，錯落的時空變成一把鋪開的扇子。開篇的《秀山與巴黎的日與夜》，將重慶人都不太知曉的小城，與哈代的威塞克斯、?？思{的約克納帕塔法并置，農(nóng)貿(mào)和邊貿(mào)市場在一個大棚里，初見是本雅明的拱廊街，春節(jié)時搶花炮的游戲與英式橄欖球規(guī)則相近。似乎有一種迅捷如神經(jīng)電流的脈沖，使文章有了強烈的流動性。秀山在作者從小到大，與重慶、北京、巴黎之間的往返路途中顯現(xiàn)出來，來到了世界中心。
這種位移始終在發(fā)生?！侗R浮宮的私人采購員》寫拿破侖的畫師格羅，他創(chuàng)造了拿破侖經(jīng)美化的形象，在戰(zhàn)場上愿景光明、在疫情前毫無懼色的英雄?！暗@是沒有英雄的時代。”作者寫道，“我走出盧浮宮，走出夜里的金字塔，走在巴黎黑暗的街道上，走在內(nèi)心黑暗的卑瑣里?！本渥又g有可自由出入的門。他沿河散步，格羅自沉于塞納河，在同一河段結(jié)束生命的還有作者的一位朋友，他們也曾沿著河走，伸向河面的銀杏樹枝也伸向回憶里燕園的深秋，那時被夾進(jìn)書里的一片落葉，又隨書一起來到巴黎，在他讀著朋友打算出版的法文詩稿和泛黃信簽時，趁風(fēng)飄進(jìn)塞納河里。他一直走到米拉波橋，橋頭刻著阿波利奈爾的詩句：米拉波橋下，塞納河流淌。有多少人藏在塞納河底？策蘭可能就是從這里跳下去的，而橋下流淌的河水水底，“是那年我在未名湖埋葬的一盞盞橘燈”。讀到這里我不得不找出那天作者走出盧浮宮金字塔時還在演奏的《a小調(diào)第四交響曲》，看他扔出一顆岸邊的石子，“石子切開一個個橘子的眼睛”。
散文《今晚出門散心去》寫賈科梅蒂，失眠的夜里他總在巴黎的夜色中躊躇，在同樣彼此疏離的夜行動物之中，在蕓蕓的孤獨里，他“體認(rèn)到了自己更為根本的孤獨”，“鏤空的胸廓已經(jīng)液化成一片枯瘦的山水，” 直至他不再是個行走的人，而是一道“泛著崇光、賞著殘花的視線”?；盟木渥?，我們與作家散步之間的距離，正是這些作品與我們之間的勾連。不是山海的鄰居，只能想象“這一天忽然眷戀起山來 / 便來到山里。/ 尋找去年坐過的那塊石頭啊?！倍陋毦褪俏覀兠總€人的朋友了，人們是為此走上街頭的。石川啄木寫，“平白無故 / 只因寂寞就出門的人 / 我已經(jīng)當(dāng)了三個月。”周身的失敗感，令他在“獨自步行走過東京的夜后 / 像從曠野歸來一般 / 回到家中?！?/p>
短歌集《短歌是我，悲傷的玩具》是一幅貧窮、多情、善感，又有些天真可愛（與瓦爾澤有幾分相似）的石川啄木自畫像。他也總在散步，在春天的城市里讀著那些寫著顯眼的女人名字的門牌，發(fā)現(xiàn)公園角落長椅上見過兩次的男人最近不見了，有時回過神夜霧已沉沉降臨，才知覺在街上游蕩已久，走過深夜一個又一個街區(qū)時，好像要永遠(yuǎn)這樣走下去了。他散步像夢游，“像撿拾無故悲哀的夜里 / 流出的聲響似的 / 彷徨，行走?！被蛳衲切┲灰钌宪?，去哪兒都行的乘客，“為了找一顆全新的心 / 今天也彷徨在 /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街頭。”懸而未決地走下去，沒有把握這一次或下一次能在心迷宮中走出一條路來。石川啄木大概只是想離家，生活在禁錮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是迷人的，也是迷失的。“人們紛紛 / 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 我的心，卻想站在一旁冷眼看著?！?/p>
但就像薇薇安·戈爾尼克說的那樣，我們對生活的感覺也不可避免地成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對一些人來說，城市永遠(yuǎn)是走出低谷的辦法，在大街上感受到的大眾對毀滅的拒絕，成為他們的伙伴。街道把他們從孤僻中拉了出來，再次與人類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存在感反映在旁人身上，令他們得以想象自己。這是城市的意義，它讓孤獨變得可以忍受。正像18世紀(jì)40年代為了治療慢性抑郁開始在倫敦散步的塞繆爾·約翰遜，正像用散步收集了一本紐約街頭故事（《怪女人和一座城》）并懷著與瓦爾澤相似的熱情參與其中的薇薇安·戈爾尼克。
20世紀(jì)40年代，紐約詩人查爾斯·雷茲尼科夫也是街頭散步傳統(tǒng)的受惠者之一，一次次發(fā)現(xiàn)跨越孤獨的同類。戈爾尼克寫到二戰(zhàn)時期的一個夜里，雷茲尼科夫步行回家，路過唯一一家還開著的鋪子，付錢時他感到這位賣水果的意裔老人很傷心，原來是兒子今天去了前線，從此無法再見?！皠e這么說！你們定會再次相見！”“不會的，我與他從此不會再見?！睉?zhàn)爭結(jié)束后他不由地再次走上那條馬路，老人還在漆黑的夜里守著水果鋪子。他買了一些蘋果并細(xì)細(xì)打量他，“你兒子怎么樣？”“回來了，身體健康?！薄澳蔷秃??！崩先藦乃稚辖舆^那袋蘋果，取出一顆爛的，換上一顆完好的，又說“他圣誕節(jié)回來的?！薄岸嗪冒。√袅?！”老人再次從他手上接過那袋蘋果，取出一顆小的，放進(jìn)一顆大的。
戈爾尼克知道濟慈二十五歲就明白“一群人跟另一群人并無二致”，他的心靈只需跟自己交談就能滋養(yǎng)，而她也從小就知道自己如果得不到聰明的回應(yīng)，就感受不到自己的有趣。因此，她永遠(yuǎn)在找那個能交談的人，但沒有永恒的兩人之間的理想交談，它必須像支流，流向她周圍的女性朋友們、伶俐的密友萊納德，以及街頭大膽表達(dá)的陌生人。在她步入六十歲的一夜之間，她為自己過去沒有、未來更難以把握當(dāng)下而焦灼。而焦灼緩解得也如此之快，在她第三次街頭偶遇后，與一位披薩外送員的某些對話內(nèi)容，在她散步時仍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腦中，“每重復(fù)一次，我都笑得前俯后仰，也更加滿足。粗獷而豐富的能量開始在我胸中涌現(xiàn)”。接下來這句簡·赫斯菲爾德一定會喜歡——她曾發(fā)問為什么洛爾迦的紐約、惠特曼的整個美國，城市視野的解放總藏在幽默、智力謎題和悲劇性宣泄所帶來的驚奇背后，為什么不在客觀世界既永恒又短暫的美背后？—— “我開始變得異常敏銳，對人類的存在感到驚奇，而不再思考人類存在的意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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