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4日是知名劇作家曹禺115歲誕辰。曹禺擅長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之中,將狂風暴雨寫到極致?!独子辍啡绱耍侗本┤恕芬踩绱?。與《雷雨》最終誰也沒走出那陰冷孤寂的周家不同,《北京人》寫的是一則走出去的故事:那是更強烈的一場新舊沖突,發(fā)生在老北京的一座吃人的老宅里。
曹禺(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
何為“北京人”?
《北京人》這個劇本最核心的象征體系,就是“北京人”這個標題的三重意涵:它們層層遞進,從現(xiàn)實到象征,構(gòu)建了整個故事的悲劇內(nèi)核。
第一重含義,便是這個走不出的庭院——曾家。曹禺通過精細的環(huán)境描寫、人物的語言習慣和行為方式,精準地刻畫了一個正在走向沒落的北京封建士大夫家庭。他們是過去的囚徒:曾皓老爺子活在對過去的幻想中,靠著“想當年”的輝煌來自我麻痹。他身上凝聚了舊式文人的所有迂腐、自私和虛偽。而無論是懦弱無能、渴望自由卻不敢掙脫的長子曾文清,還是壓抑自己情感、恪守婦道的愫方,他們都被無形的封建家庭倫理牢牢捆綁,生命力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枯萎。他們是地理意義上的“北京人”,也自詡為有文化、有門第的“上等人”,但實際上,他們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僵化、腐朽,如同失去了生命力的化石。
“北京人”的第二重含義,就是“闖入”到曾家居住的袁家父女。袁任敢,這位人類學家,研究的是幾十萬年前的“北京人”頭骨。他和他的女兒常常一起玩耍,稱呼自己為“老猴”,女兒為“小猴”,稱曾家人為“耗子”。遠古的“北京人”,實際上代表的是最新的思想,是科學、理性和對人類本源的探索:袁任敢通過研究最古老的人類,反而連接到了最有生命力的東西——這與曾家所代表的、沉溺于幾十年或上百年前家族虛榮的封建文化形成了鮮明對比。曾家,固守著更近一點的“過去”,卻離人的本性越來越遠。
袁家父女帶有很強的“功能性”:他們是那面照出了曾家人的僵化、腐朽和“非人”狀態(tài)的鏡子。如果說曾家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古墓,那袁家父女就是考古隊鑿開的一個小孔,既讓外面的人看清了里面的腐朽,也加速了整個結(jié)構(gòu)的崩塌。他們在無意中,一次次地沖擊著曾家的舊規(guī)則。比如他們與神秘“北京人”的親近,最終引出了“北京人”打破門鎖,對曾家物理和心理上的禁錮進行了最強力的破壞。
北京人的第三重含義,又指向具體的人,又有點“表現(xiàn)主義”的色彩。在人物介紹里,一個帶雙引號的“北京人”赫然在列,寫的是“在袁任敢學術(shù)察勘隊里一個修理卡車的巨人”。他像“弗蘭肯斯坦”,一個在一群人類中的怪物,高大、恐怖,不會說話。但是他在曾家遇到討債危機時打跑了要債人,保護了曾家;又在結(jié)尾,曾思懿怕曾瑞貞逃跑,鎖住了曾家的門時,開口說出了話,并將那道象征著禁錮的門狠狠打破。這個“北京人”的出現(xiàn)非常魔幻,他也讓觀者思考:所謂的“文明”究竟是什么?是曾家這種充滿了繁文縟節(jié)、虛偽禮教,但卻扼殺人性的“文明”嗎?還是那個不通言語、渾身毛發(fā),但卻擁有最蓬勃生命力的“原始人”所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
曹禺通過這三層含義的交織,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人被異化”的悲劇。曾家的每個人,都曾經(jīng)是活生生的人,但在家庭這個牢籠里,他們慢慢變成了非人、變成了“活化石”。而袁家父女、怪異的“北京人”,最終促成了這個家庭的徹底崩潰。
《北京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十月文化,2018年2月版
“大耗子生小耗子”
《北京人》中前后有兩個懷孕的女人,一個是曾瑞貞,曾家最年輕的孫媳婦;一個是曾思懿,整部劇里存在感最高的“大太太”,曾瑞貞的婆婆。
新生命的誕生并不被慶祝,反而幾乎成了詛咒。曾霆、瑞貞夫妻二人并不相愛:曾霆愛著袁家的女兒袁圓。那是一種少年式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把所有對新生活的渴望都投射在了“娶袁圓”這個念頭上。然而,他的妻子瑞貞懷孕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將他瞬間澆醒,讓他明白:他自己已經(jīng)被牢牢地鎖在了這個舊家庭的鎖鏈上。他已經(jīng)是一個丈夫,即將成為一個父親,他無法掙脫這個身份去追求他的“光”。和他的父親曾文清一樣,他們都是這個籠子里飛不出去的鳥。這是年輕一代悲劇的開始,也是對父輩悲劇的又一次可悲的重復。
瑞貞,作為年輕一代,她懷孕后經(jīng)歷了痛苦的掙扎,但最終,她做出了一個清晰的選擇:結(jié)束這個孩子,走出這個家庭。她主動地斬斷這個“耗子”家族代代相傳的痛苦鎖鏈。
與瑞貞不同,結(jié)尾曾思懿懷孕,則出現(xiàn)得非?;闹嚒秒[晦的方式展示了曾文清的精神與肉體的分裂。他愛愫方,恨曾思懿。但他和曾思懿創(chuàng)造了新的生命:它幾乎是在一種無意識的、麻木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它不是愛情的結(jié)晶,甚至不是欲望的結(jié)果,它更像是一種生物性的、不帶任何精神屬性的繁衍。
曾文清和曾霆,他們的內(nèi)心或許向往著純潔的愛情,但他們的肉體卻被困在現(xiàn)實的婚姻牢籠里,生活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地過,身體的本能和家庭的義務推著他們走。這種“麻木”,比激烈的沖突更能體現(xiàn)這個家庭對人性的扼殺。
這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諷刺和悲劇循環(huán)。覺醒的、年輕的生命選擇不再繁衍悲劇,而腐朽的、麻木的生命卻在無意識中將詛咒延續(xù)下去。哪怕瑞貞和愫方都逃走了,這個“家”的本質(zhì)——這個制造悲劇的子宮——并沒有被摧毀。只要這群人不覺醒,新的“耗子”就會源源不斷地被生出來。
留下的男人
曾文清是全劇中讓人感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一個人物。而這種擰巴和矛盾,恰恰就是曹禺想要刻畫的被舊時代碾碎的知識分子“廢人”形象的核心。他從一開始就說“他要走”,要離開曾家。直到結(jié)尾他真的走了又回來,我們可能都有些困惑:走了究竟是去干什么呢?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對于曾文清來說,“走”不是一個具體的、有計劃的行動,而是一個抽象的、精神上的口號。他能清晰地認識到這個家是個“籠子”,他的父親、妻子都是精神的枷鎖,但他的全部,都來自于這個舊家庭。他除了會吟詩作賦、多愁善感、抽鴉片、評判茶怎么樣最好喝之外,沒有任何在現(xiàn)代社會謀生的能力。他是一個從未被允許長大的巨嬰。當他終于鼓起勇氣走了,結(jié)果卻是“惶惶然喪家之犬”一樣地回來。這證明了現(xiàn)實的殘酷:外面的世界不屬于他,他無法生存。“出走”這個美麗的幻想被現(xiàn)實徹底擊碎了。
他為什么“走不掉”?劇本沒有描寫他出走后的具體經(jīng)歷,只讓他回來了。這短短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正是曹禺留出的想象空間。然而不管怎么說,他終歸是走不掉的。他一生都活在父親的專制陰影下,精神上的“囚籠”讓他被抽掉了脊梁骨。他知道自己要逃離什么——這個腐朽的家。但是他又是誰?他是“曾家的長子”——這是他唯一的身份標簽。離開了這個家,他發(fā)現(xiàn)他幾乎什么都不是了。
他回來后,可能還抱著一絲幻想,以為可以回到從前,繼續(xù)和愫方在精神上相濡以沫。但愫方因為他的回歸而徹底看清了他的懦弱,理想破滅了。他發(fā)現(xiàn),那個支撐他活下去的、把他理想化的精神支柱,也倒塌了。最把他當成“人”看的人,決定放棄他了。
自盡,是他唯一能徹底“走”掉的方式。 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將“離開”這個想法貫徹到底的行動,但這恰恰是以毀滅自己為代價的。
他的出走、回歸和自盡,是他悲劇命運的必然的軌跡。
“鴿子”意象,就是理解曾文清一生的注腳。那只被命名為“孤獨”的鴿子,就是曾文清自己。另一只飛走的鴿子,象征著一切他失去的可能性——自由、愛情、有活力的生命。曾文清是一種“向下的沉淪”。他所有的掙扎,都只是在減緩下墜的速度,而從未真正向上飛翔過。
電影《北京人》(1998)劇照
與曾文清類似的,是他妹妹曾文彩的丈夫江泰。如果說曾文清是可悲的,那江泰則更多是“可憎”的。
江泰這個人物,是曹禺筆下另一種典型的“廢人”——“清醒的懦夫”與“語言上的巨人”。他留過學,見過世面,對時局有自己的看法。他能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家所有人的問題:曾家的虛偽和腐朽,曾文清的懦弱和無能,老太爺?shù)淖运胶蛯V?。但他所有的能力,都僅限于“說”。他是一個行動上的矮子,他的失敗是向外的、充滿了怨天尤人的攻擊性。
他躲在曾家,本質(zhì)上和曾文清一樣,都是一個寄生者。但他用一種憤世嫉俗的姿態(tài),來掩蓋自己一事無成的羞恥和寄人籬下的屈辱。
他在認知層面,尤其是在批判現(xiàn)實這個維度上清醒,但在道德或精神層面極度混亂與敗壞。他的大腦長期被酒精和憤懣占據(jù),他對妻子的暴力,是他對自己無能狂怒的宣泄。他在外面是失敗者,在家里,他就要通過暴力來確立自己可憐的“權(quán)威”。他天天嚷嚷給房租,近乎是他維護自己臉面的最后一塊遮羞布。在賣棺材這個全家尊嚴徹底崩塌的最后關(guān)頭,他突然跳出來說“他能弄來錢”,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英雄夢”:所有人都束手無策,連老太爺都放棄抵抗,江泰扮演了他一直想扮演的角色,一個能力挽狂瀾的“能人”。他需要通過這個“承諾”,向所有人證明,他不是一個只會抱怨的廢物。他拿著錢走出去的那一刻,他立刻明白:他根本弄不到錢。他曾經(jīng)的社會關(guān)系早已失效,他自己也只是一個被通緝的人。他無法面對回去承認失敗的羞辱,于是他拿起了最熟悉的武器——酒精。喝酒,是他逃避現(xiàn)實、麻痹自己的常規(guī)手段。
這個行為可以用恐怖來形容——極端自私和殘忍。他為了逃避自己的一點點羞辱,不惜將全家人最后的希望當作賭注,讓所有人在黑暗和煎熬中苦等一夜。這個夜晚,是整個曾家精神上的“凌遲”,是整部劇中頗具荒誕色彩和人性寒意的一幕:他把所有人的悲劇,變成了自己的一場鬧劇。
江泰代表了那樣一類人:讀過一點書,見過一點世面,便自以為看透了一切,從而獲得了嘲笑和鄙視所有人的資本。他們用憤世嫉俗來掩蓋自己的無能,用貶低他人來抬高自己,并將自己所有的失敗都歸咎于“時代”或“他人”。
留下的女人
留下的女人,一個是曾文清的妻子曾思懿,另一個是他的妹妹曾文彩。文彩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家庭里懦弱的可憐女人,而曾思懿則是從頭到尾的“戰(zhàn)士”。
曾思懿像王熙鳳一樣潑辣狠毒,但比王熙鳳看著要面目可憎得多:她幾乎在所有人的悲劇中都擔任了一個惡鬼一樣的角色,以霸道、強硬的姿態(tài)干預了所有的幸福。她嫉妒愫方,一開始想把她趕去嫁給袁任敢,最終話鋒一轉(zhuǎn),又想把她納為曾文清的二房。這絕不是出于善心或妥協(xié),而是一種精于算計的權(quán)力策略。曾思懿看得很清楚:丈夫曾文清是個離不開人照顧的“廢人”,而全家只有愫方能讓他安靜、穩(wěn)定。與其讓愫方作為一個情感上的“威脅”存在,不如把她變成一個有“名分”的高級保姆,用“二房”的身份把她徹底捆綁在這個家里,讓她一輩子為這個家、為她丈夫服務。這個提議本身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羞辱和控制。她是在用正妻的身份,“恩準”愫方成為一個附屬品。
但她作為“當家主母”,在老太爺曾皓命懸一線之時,又是唯一一個堅持送老太爺去醫(yī)院的清醒的人——在那個全家都沉浸在封建迷信和虛假“體面”(老太爺不去醫(yī)院、不離開老宅,只要大夫上門)的迂腐觀念中的時候。
她可恨、可惡,也很難就這么簡單概括她是“可悲、可憐”的。然而這些鬧劇看下來,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悲劇也并不能說完全是她造成的。曾文清的懦弱、抽鴉片,愫方的犧牲和隱忍,妹夫江泰的狂妄無能,也許有曾思懿的推波助瀾,但終究不是她導致的。曾思懿直接主導的悲劇,可能只有她兒子和兒媳的那一樁。
這個“家”本身才是一切悲劇的根源,包括曾思懿,都既是受害者,也是這個制度的維護者。曾思懿是“制度”的產(chǎn)物:在一個靠變賣祖產(chǎn)、毫無生機、充滿虛偽和壓抑的環(huán)境里,會滋生出各種各樣的曾家人,而曾思懿就是悲劇循環(huán)中最鐵腕的執(zhí)行者。曾文清的懦弱是一種癥狀,愫方的隱忍是另一種癥狀,曾思懿的“惡”就是這個家庭病入膏肓最外顯、最惡臭的癥狀。她加劇了所有人的痛苦,不像別人那樣被動地承受悲劇,而是主動地、用一種張牙舞爪的姿態(tài),去參與和加速這場悲劇,并試圖從中為自己牟利。她是任由人性之惡與制度之惡發(fā)展,一個被異化了的、生命力最強的怪物。
電影《北京人》(1998)劇照
出走的女人
最早要離開的女人是瑞貞,這個只有十八歲卻已經(jīng)歷失敗婚姻的可憐女孩。她非常堅定地要和袁家父女一起離開這個吃人的宅子,果斷地讓腹中的“小耗子”不再降生于廢土之上。
愫方是她在宅中關(guān)系最親密的人,也是以“親戚”的名義被困在這個家庭里的“外人”。她沒有正式的家庭地位,卻要承擔起照顧老太爺、維系家庭運轉(zhuǎn)的重任。這讓她成了一個“高級的仆人”,一個為這個家庭奉獻了全部青春的“活祭品”。
瑞貞和曾文清是精神上的知己和伴侶。但這本身也是很可笑的事情:曾文清只是個“巨嬰”,她會懂他、愛他,某種層面上也是因為她一輩子沒走出過曾家——她能見到的異性,只有曾老太爺、曾文清和江泰罷了。
愫方三十年的人生,是靠著一個精神支柱活下來的:對曾文清的愛。這種愛已經(jīng)超越了世俗的情愛,升華為一種宗教式的犧牲和堅守。她把他想象成一只渴望藍天的鴿子,而自己甘愿留在籠子里,通過照顧他的一切(他的父親、他的孩子、他的家)來感受他的“飛翔”。只要他能“飛走”,她的苦難就是有價值的,她的犧牲就是一種“甜”。
但曾文清回來了。他的回歸證明了他不是鴿子,他根本飛不起來,甚至沒有勇氣去面對外面的世界。這一下就抽掉了愫方整個生存的意義。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付出的對象是一個“如此不堪”的懦夫。她的犧牲變得毫無價值,她的苦變成了純粹的、毫無意義的苦。這時她幡然醒悟:指望別人實現(xiàn)理想是靠不住的,或許能飛向天空的鴿子是我自己。這是她個人意識的真正覺醒。
“北京人”開口了。他說:“我——們——打——開!”那道門打破了,給兩個出走的女性帶來了新生:告別了北京城里這座吃人的宅院,她們終于有機會隨著袁家父女、隨著“幾十萬年前”的“北京人”一道,去成為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