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時節(jié),涼風(fēng)漸生。古人稱農(nóng)歷八月為仲秋,這兩日江南天氣從暑熱換為涼爽。
秋分在秋季九十天之中間,平分秋色。秋天是帶著思念的愁緒,比如莼鱸之思。那是《世說新語》中的故事:“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fēng)起,因思吳中莼菜羹﹑鱸魚膾?!陛徊索|魚是好,而我的饞蟲在思念菱角。
《仿仇實父采菱圖》 清 王翬 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菱角是江南的鮮品。菱角古人也寫作芰實,古代按尖角數(shù)目來區(qū)別菱與芰。
王氏武陵記云:“兩角菱,四角、三角曰芰。其葉似荇,白華赤實”。二角者為菱,三角四角者為芰。如今倒不見“芰”這種稱呼,統(tǒng)稱為菱。桐鄉(xiāng)羅家角遺址中出土過野菱角,并不是遠(yuǎn)古時期菱角比較小。而是野菱沒有被人工選育過,葉與果俱小,菱角剛直尖銳,易刺人手。在饑荒年代,野菱也是作為就救荒食物。水鄉(xiāng)人家過去大多會養(yǎng)家菱,家菱葉實較野菱碩大,菱角柔脆,其色或青或紅或紫,嫩時剝殼而食,皮薄肉脆。待老熟則殼硬色烏,沉墜江底,明清時候謂之“烏菱”。種菱大多在三月。清明前后,立夏時移栽菱角秧——這倒不難,發(fā)芽的菱角包上泥團丟下塘中即可,菱實落入淤泥,最易生長。因為菱這種植物耐深水,又是浮水隨波的,生命力會比蓮、芡強上許多。清人阮元《吳興雜詩》中總結(jié)湖州地方上的農(nóng)作經(jīng)驗:“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如果任憑菱秧生長,可以四處漫游,阻礙航道又不便采收,湖泊河道中是用竹竿系草繩圈攔出邊界。從遠(yuǎn)古野生到農(nóng)作,后來菱也移入了文人的莊園,比如吳寬的東莊。
東莊圖冊 明 沈周 南京博物院 畫中即為菱濠
東莊是明代蘇州一處著名的文人園林,由吳寬之父吳孟融始建,經(jīng)吳氏三代增修而成。劉大夏《東莊詩》說:“吳下園林賽洛陽,百年今獨見東莊?!碑?dāng)時蘇州園林就已經(jīng)聞名遐邇,而吳家的東莊更是吳中翹楚。它位于葑門內(nèi),原為五代吳越國錢文奉的“東墅”舊址,元代廢為農(nóng)田,明代重建后成為蘇州城東的文化地標(biāo)。園中以水景為特色,菱濠即是東莊十八景之一,這是一條種植菱角的水道。成化十年,畫家沈周訪吳寬父融于東莊。他的《東莊圖冊》,畫中所描繪的便是吳家的莊園。
吳寬,字原博,號匏庵,世稱匏庵先生。在明成化八年會試、廷試均得第一。吳寬與沈周交往甚密,也是文徵明的老師。明焦竑《玉堂叢話》:“吳文定好古力學(xué),至老不倦。于權(quán)勢榮利,則退避如畏。在翰林時,于所居之東,治園亭,蒔花木,退朝執(zhí)一卷。日哦其中。每良辰佳節(jié),為具召客,分題聯(lián)句為樂,若不知有官者。”東莊以水景聞名,李東陽在《東莊記》中記載:“菱濠匯其東,西溪帶其西,兩港旁達,皆可舟至也?!绷忮┳鳛閳@中重要水系,既是景觀元素,也承載著農(nóng)耕與文人生活的交融。明代詩中多次描繪菱濠的景致,吳寬自己的《對雨》詩中以“東望菱濠歸去好,吳儂家有木蘭橈”句,寫雨中東莊菱濠泛舟之趣;王弼《吳少宰東莊菱濠》勾勒采菱場景:“誰家木蘭船,濠上采菱角。日暮唱歌歸,天寒秋水落”,吳儼、石寶的詩則聚焦采菱細(xì)節(jié),如“菱頭初刺人,菱葉已零亂”“居人來采菱,菱角漸有刺”,展現(xiàn)菱角的生長與人的互動。
讀著明人詩句,讓人好奇那當(dāng)時菱濠中是種什么品種的菱角,可惜大名鼎鼎的東莊并未如拙政園、獅子林那般留下來,我們通過文人的詩歌與圖畫能想象菱田的雅趣。
清代工筆人物畫中的采菱女子
除去野生的菱種,我國各地菱的品種也不乏出色的。唐《酉陽雜俎》中便記載蘇州兩角的折腰菱與三角而無芒的郢城菱。宋時《咸淳臨安志》中有沙角菱,餛飩菱等區(qū)別。金代《食物本草》中記錄的更為詳細(xì)。明清時候江浙的菱角就更加成熟,區(qū)分了不少品類。在當(dāng)時菱的生長與地域密切相關(guān),比如明代嘉興人李日華其《紫桃軒雜綴》記載的“小青菱”:“此物東不至魏塘,西不逾陡門,南不及半路,北不過平望,周遮止百里內(nèi)耳。”嘉興的小青菱是無角菱,比無角的南湖菱略小。再如萬歷秀水縣志:“秀水水實之品,菱,紅有三種,沙角環(huán)菱;鍋窯蕩,青有二種,餛飩菱、尖角菱。明代蘇州文震亨《長物志》卷十一記載的品種更為豐富:吳中湖泖及人家池沼皆種之。有青、紅二種:紅者最早,名“水紅菱”;稍遲而大者,曰“雁來紅”;青者曰“鶯哥青”; 青而大者,曰“餛飩菱”,味最勝。最小者曰“野菱”。又有白沙角,皆秋來美味,堪與扁豆并薦。
南湖菱 作者供圖
盡管菱田如今越來越少,但吳越的菱角保留著古老的品種名稱,并且擁有自己的欣賞者:
水紅菱:兩角,色紅而鮮,盛于五、六月,嫩時,充果最佳。雁來紅:四角,色紅而大,八月雁來時成熟,故名。沙角菱:家種者,兩角光滑,柔軟。野生者,四角尖銳,刺人。其色俱青,盛于霜降前后,老時蒸煮食之。餛飩菱:象形命名。兩角,四角間而有之,色青且大,蒸食甚美。風(fēng)菱:一名折腰菱,形如弓, 兩角彎卷,今人俟其老時去殼,風(fēng)乾謂之菱米,以充果品,款賓餽遺重之。烏菱:兩角形與折腰菱相似,略小,色黑,如煤炭,內(nèi)肉雖白,微帶青黑。冬盡時,泥污中掘起, 頗有齆氣,熟食甚香美。
采菱圖卷(局部),右側(cè)有小船掩映湖中。 明 沈周 上海博物館
采菱船
清代工筆人物畫中的采菱女子,用的是圓形的桶,便于在塘陂間回轉(zhuǎn)周轉(zhuǎn)。
每年秋分前后,迎著朝陽與微風(fēng),農(nóng)人紛紛招呼親朋下河塘采菱,自古以來的事?!傲廛糁虚g開一路,曉來誰過采菱船”,從古至今,采菱采蓮是西北邊的人對江南的詩意印象。沈周《采菱圖》上題詞一闕:“菱湖女子梭船小,清水映紅妝。風(fēng)流何似,花間翡翠,錦上鴛鴦。為翻綠蓋,誤拈紫角,纖指微傷??此ヒ?,一聲高唱,十里斜陽?!笔聦嵣喜闪鉀]有文人畫家筆下那么浪漫艷麗,是極其辛苦的勞作。采菱人需坐在菱桶里,手劃著在滿塘的綠色浮葉中前行。菱角躲在水下,得先彎腰將整朵菱盤撈起,才能進行挑選采摘。若沒有經(jīng)驗,很容易因重心不穩(wěn)掉入河中。粗獷的江邊有勞動號子,江南采菱,樂府詩中也有采菱曲,也稱為菱歌。
采菱曲 南梁 · 江淹
秋日心容與,涉水望碧蓮。紫菱亦可采,試以緩愁年。參差萬葉下,泛漾百流前。高彩隘通壑,香氛麗廣川。歌出棹女曲,舞入江南弦。乘黿非逐俗,駕鯉乃懷仙。眾美信如此,無恨在清泉。
蕩舟游女滿中央,采菱不顧馬上郎。在瀲滟水光與朦朧煙靄之間,她們向自然討取一絲清甜。自古以來,文人墨客為采菱一事賦予了豐沛多情的想象,字句間流淌著詩意的遙思。然而紙張上所鋪展的意象,又怎及現(xiàn)實生活那般鮮活淋漓?南宋范成大所作《采菱戶》便與多數(shù)采菱題材的詩歌大異其趣:
采菱辛苦似天刑,刺手朱殷鬼質(zhì)青。休問揚荷涉江曲,只堪聊誦楚詞聽。
清代畫中的采菱女子
畫中的采菱船,形態(tài)各異:有的如織梭,纖細(xì)輕靈;有的似圓桶,拙樸實用。圓桶之形便于在塘陂間回轉(zhuǎn)周轉(zhuǎn),若遇大湖大河,則長梭形小舟更能載滿累累菱實,穿梭自如。王維詩中曾有句道:“渡頭煙火起,處處采菱歸”,恍如一幅晚歸的采菱圖卷,煙火人間,舟影搖曳,恬靜中見生動。
作者供圖
農(nóng)歷七月下旬新菱上市,不過八月秋分中秋才是盛期,菱既可做水果生吃,又能當(dāng)蔬菜烹飪,因為淀粉多,人們還會磨菱粉當(dāng)糧食,做糕點。等秋天的尾巴,菱采收完,余留的殘莖破葉便用來充當(dāng)養(yǎng)豬飼料。每隔一周摘一回,這樣的日子直到重陽。正所謂鄉(xiāng)間古話:“八月菱角七月瓜,九月菱角收到家”。采摘過早,菱角沒成熟,過遲,菱角沉落水中。明末美食家李漁說采菱“旋摘旋食,猶能存其至美……稍遲則色香味盡去矣。”至今嘉興的菱角采來仍會泡在冷水中,“新出之菱,以冷水浸之,其肉更脆。”為的就是“鮮”,所謂鮮者,必在及時。水鄉(xiāng)的莼、菱、芡、藕皆可蔬可果。李漁說:“獨蟹與瓜子、菱角三種,必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蠟?!?/p>
袁枚《隨園食單》載“煨鮮菱”,亦重鮮字:“以雞湯滾之。上時,將湯撤去一半,池中現(xiàn)起者才鮮,浮水面者才嫩。加新栗、白果煨爛尤佳?!比魡柫庾魇哌€是作飯?如吳儼在東莊時寫詩“試問采菱歸,作蔬還作飯?”對嘉興人而言,只怕難以取舍。晚清夏曾傳贊吳門餛飩菱“以銅鍋煮熟,殼青不變,香糯異?!?。家鄉(xiāng)無角之菱,亦只需簡單烹調(diào):一點油、一撮蔥、少許鹽,煸炒后與咸肉、香腸同燜成菱飯,便是秋日最樸實的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