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E不成文

【編者按】

英文字母從何而來？它們怎樣得到自己的形貌、特定的發(fā)音，以及前后順序？在《偉大的字母：從A到Z，字母表的輝煌歷史》一書中，每個字母都自成一章，經(jīng)由古代希臘和羅馬、中世紀的英格蘭及此后諸時代，追尋所述字母的歷史，并探討該字母在文學、傳統(tǒng)繪畫、現(xiàn)代市場營銷和流行文化等領(lǐng)域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是二十六個字母的圖文“傳記”。本文摘自該書。

E無疑是英語出版物中最常用的字母，據(jù)分析，它以10：7.7：7.28：7.04的比例，將第二梯隊的T、A和I遠遠甩在身后。的確是遙遙領(lǐng)先。在我們的印刷品上，E可謂到處都是——四下看看吧——其原因之一，在于E可以表示許多存在細微差別的元音：大概總共有十五種。例如，在下面這些詞里，E的發(fā)音個個不同：be、mere、red、alert、sadden、new、sew、latte，以及（與另一元音字母組合而成的）great、heart和height。字母表上的元音人丁不足，E便至少身兼兩職。作為我們露面最多的工友，它滿足于某種象征性的價值：如果可以把字母A當成整個字母表的代言人，那么E便可謂代表了我們的英語元音，甚或英語（English）本身。

E，或者更確切地說是e，成了數(shù)字通訊革命的象征符號，更令其霸主實力有增無減。一九八二年，代表“電子”（electronic）的小小的e，進入了新詞“e-mail”（電子郵件）——今天，我們已經(jīng)和它須臾難離。在eBay（網(wǎng)上拍賣）、eToys（玩具銷售）、eDecor（家居裝飾）、eTravel（旅行信息）和e Café這些公司或產(chǎn)品名稱之外，我們也對e-commerce（電子商業(yè)）、e-solutions（電子解決方案）、eStuff（電子貨品）、e-tailing（電子零售），以及（隨著網(wǎng)絡(luò)經(jīng)濟大蕭條而來的）e-bankruptcy（電子破產(chǎn)）這類新詞耳熟能詳。英語已經(jīng)大變了模樣。

E無處不在。遺憾的是，在其榮耀之下，據(jù)說E偶爾也會玩些騙人的小把戲。在我們的拼寫規(guī)則中，與其他字母不同，E往往在登臺之后上演啞?。核袀€很重要的作用，即沉默，這大大增加了它的出場次數(shù)。根據(jù)英語獨有的拼寫規(guī)則（我們上小學時，這一條就得到了細心教授），詞尾的e，若跟著一個前面是元音的輔音字母，那么這個e便肯定是個啞音；其作用是表示另一個元音要發(fā)長音。因此，“fate”便不同于“fat”，“wine”不同于“win”。只有在遇到外來詞（如café）時，這一規(guī)則才會失效。

英語又是如何獲得了不發(fā)音的E呢？古英語中的某些詞，如“name”，始終都有個曾經(jīng)發(fā)音的E。而詞尾處不發(fā)音的E，更多是在最近三百年間才添加到單詞中的。這是約定俗成，也是由英國的詞典編纂者和教師在十七世紀后期同意實施的一項發(fā)明，以圖厘正當時混亂的英語拼寫規(guī)則。人們開始依照新規(guī)則進行書寫和教學。wif這個有著長I發(fā)音的傳統(tǒng)英語單詞，因此便多加了一個E，變?yōu)椤皐ife”，其發(fā)音卻沒有變化。之所以選擇E，而不是別的字母，來擔此啞音之職，想必是由于有“name”和其他類似詞匯的先例。

詞尾加E的規(guī)則是個聰明的辦法，我們可以借此彌補羅馬字母表在元音字母數(shù)量上的不足。很多使用羅馬字母表的語言（英語當然也在其列），都希望能多幾個字母，來區(qū)分長元音和短元音。例如，古代希臘的字母表中，便有兩個字母表示O，一長一短，還有兩個字母表示E，同樣一長一短。在英語中，我們不得不通過對E賦予新規(guī)，來部分地達成這一目標。

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語法學家和教師理查德·馬卡斯特（Richard Mulcaster），是詞尾加E拼寫規(guī)則的早期倡導(dǎo)者。盡管馬卡斯特是莎士比亞喜劇《愛的徒勞》里那個滑稽的老學究霍羅福尼斯的原型，并因此而揚名，他本人卻似乎一派古道熱腸。他是自由教育的鼓吹者、一個真正愛好英語語言的人，也是倫敦麥錢特·泰勒斯學校（Merchant Taylors’ School）的校長，他的學生當中，有日后的詩人埃德蒙·斯賓塞（Edmund Spenser）和劇作家托馬斯·基德（Thomas Kyd）。當時有些學者想通過全面大修，來解決英語拼寫不一致的問題，馬卡斯特卻主張保留傳統(tǒng)的拼寫規(guī)則，只需做些小修小補，使其有效運轉(zhuǎn)即可。因此，一五八二年，他出版了一部集語法、教學指南和八千詞拼寫字典于一身的多用途著作，書名叫作《主論吾輩英語正確書寫之入門首篇》（The First Part of the Elementarie which entreateth chefelie of right writing of our English tung，其中的“elementary”乃“初級讀本”之意）。馬卡斯特在書中對諸字母進行逐一探討的同時，也對E的多音大加稱道，認為它有能力在改進后的英語拼字法中身兼多職：“一個在我們語言的書寫中具有非凡功用的字母。因而，它似應(yīng)優(yōu)于其他所有字母，而得到吾等之格外垂青?！瘪R卡斯特身后百年，他在拼寫方面的許多倡議都被采納，其中包括對詞尾E的使用。

語言學家根據(jù)發(fā)音時的舌位對元音分類。E在英語中的主要發(fā)音，“beet”里的長音E和“bet”里的短音E，均屬“前元音”（front vowel），之所以這么叫，是因為它們發(fā)音時，要將舌頭前伸。其他前元音還包括我們的長音A，如它在“day”里的發(fā)音——有時我們也會在E身上發(fā)現(xiàn)此音，在借自歐洲大陸語言的詞匯中，這一點表現(xiàn)得尤為典型，例如“café”和“ballet”（借自法語）或是“l(fā)atte”（借自意大利語）。

“Café”里的E，乃大陸歐洲標準的長音E。某個西班牙人、荷蘭人，或其他大陸歐洲人一想到長音E，耳邊就會響起“ay”（如“café”里的“ay”）這個音。我們英語中的長音E——“ee”——在大陸歐洲人聽來，就應(yīng)該是長I的發(fā)音了。鑒于羅馬字母表中的元音名普遍都是長音字母的裸音，那么“ee”這個名稱按大陸標準便歸屬了字母I。在現(xiàn)代法語、德語和其他語言中，E的名字都是“ay”。（而短音E在英語和歐洲大陸語言中的發(fā)音基本相同，沒有這種身份問題。）

歐洲大陸的做法合乎規(guī)矩、遵從傳統(tǒng)，可以上溯到希臘語、埃特魯斯坎語和拉丁語等古代歐洲語言。英語之所以成了特立獨行者，是因為元音大變動，英語中的長音A、E、I、O、U和OW在發(fā)音上所發(fā)生的巨大而神秘的變化于十六世紀達到頂峰。而在大變動之前的中古英語中，長E是讀作“ay”的。

同我們所有的元音字母一樣，在公元前二〇〇〇年的近東字母表上，初到人間的E也是一個用來表示輔音的字母。這個原始的，或者說老祖宗輩兒的E叫作he（音同“嘿”），它表示“h”音，亦即其名稱的起首音。

如前面幾章所述，早期字母表每個字母的名稱，都是其使用者所操閃米特語里的常用名詞：房子啊，手啊，水啊，諸如此類。每一字母的形貌，都是其名稱所指物品的簡略圖形。he的意思——不是開玩笑——就是“嘿！”該字母的名稱指的就是一聲驚呼。而其形體，亦描畫得栩栩如生。

he現(xiàn)存最早的文字實例，出現(xiàn)于公元前一八〇〇年左右埃及中部的石灰?guī)r刻字，這是已知最古老的字母文字。該字母的形體是一個棍狀人形，半蹲著，也可能是向上躍起，雙肘上抬。此人大抵正在喊叫，而古代閃米特人所用的這種表達方式，剛好很像我們的“嘿！”。

這個生動的棍人兒he，在現(xiàn)存稍晚的一批字母文字中亦有出現(xiàn)，它們刻寫在公元前一七五〇年前后西奈半島中西部的巖石上。

但是，棍狀人形在用作字母時，顯然太過繁瑣，不便書寫，因此到了下一代的字母表，即公元前一〇〇〇年的腓尼基字母表中，便簡化成了抽象形式。腓尼基人的he在字母表中排序第五，日后我們的E也排在此位。腓尼基人的he已不再是人形，而很像一個長著個小尾巴的反寫的E。該字母仍發(fā)輔音“h”。

最大的變化始自公元前八〇〇年左右，希臘人襲用并調(diào)整了腓尼基字母表，使之更適合于希臘文字的書寫。希臘人挑選了少許其輔音不為希臘語所需的腓尼基字母，將其重新定義為元音。影響所及的字母之一便是he，它當時一變而為希臘語中的元音E。之所以選擇he來表示E，無疑是受了它發(fā)音為“hey”或“hay”的腓尼基名稱的提示?！癶ey”里面的元音，正是希臘人想賦予其長音E的發(fā)音。

一開始，這個希臘字母同時代表著長音E和短音E。后來，該字母便只用于短音E了，而另一個名為eta的希臘字母，則用來代表長音E。最終，過去的短音E字母得到了一個希臘名稱e psilon（或epsilon），意思是“不加修飾的E”。

還只有一個希臘字母E的時候，希臘字母表便傳到了意大利西海岸，并被此地的埃特魯斯坎人所襲用（約公元前七〇〇年）。于是，希臘字母E成了埃特魯斯坎字母：埃特魯斯坎人仍然讓它排在字母表的第五位，并將它命名為ay，用它表示發(fā)音“ay”（長音）和“eh”（短音）。E的這些特性，在大陸歐洲諸語言中，毫不走樣地留存到了今天。

大約在公元前六〇〇年，當埃特魯斯坎字母外播并用于拉丁文書寫時，E也隨之傳給了羅馬人。其字形逐漸變得與我們大寫的E完全相同。這個名叫ay的E，在羅馬滅亡（公元五〇〇年）后，由新興的歐洲語言接力傳承。在此期間，從古代晚期以及中世紀早期的手寫體中，也逐漸出現(xiàn)了為便于書寫而簡化的E的第二種形體。很久以后，到了一四七〇年左右，歐洲早期的印刷商從這一字形中受到啟發(fā)，設(shè)計出了小寫的e。

就像X和其他幾個字母一樣，在數(shù)學和科學領(lǐng)域，E也是一個作用非常重要的符號。在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著名的等式E=mc2中，E是“能量”（energy）的縮寫，m是所述物體的“質(zhì)量”（mass），而c（指拉丁文“celeritas”，“速度”之意）表示光在真空中的速度。數(shù)學上用小寫的e來表示一個數(shù)值常數(shù)，約等于2.71828，它在對數(shù)研究中不可或缺；這個e是為了紀念偉大的瑞士數(shù)學家歐拉（Leonhard Euler），他于一七四八年首先推導(dǎo)出了這個數(shù)值。

英語中的長元音“咿”（ee），是學者們確定的世界各地嬰兒學語時最先發(fā)出的三個典型元音之一。另外兩個是“啊”（ah）和“嗚”（oo）。這三個元音普遍存在于人類語音中，所有嬰兒在搖籃里都能聽到，而且因為它們易于清晰發(fā)音——一般而言，元音不需要費力地運用舌頭或喉嚨——嬰兒便可藉此在模仿成年人講話時首嘗勝果?；旧希缰羶蓚€月大的孩子，只需讓聲音不受阻礙地直接通過喉嚨即可。她會在此基礎(chǔ)上再進一步，嘗試著在元音前加上一個輔音，形成“coo”“yee”，或者別的類似發(fā)音。

關(guān)于人生之初的這種語音現(xiàn)象，即便在近代科學出現(xiàn)以前的時代，也未曾逃脫注意。在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英國，人們普遍相信，女嬰特別善于從“咿”音開始牙牙學語——想來是出于對她們的第一代先祖夏娃（Eve）尊重之故。

《偉大的字母：從A到Z，字母表的輝煌歷史》，[美]大衛(wèi)·薩克斯著，康慨譯，崇文書局202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