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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如何走出“狼性時代”

“去納粹化和民主化就像一對彼此仇視的姐妹。她們誰缺了誰都是無法想象的,但她們卻又相互排斥。

“去納粹化和民主化就像一對彼此仇視的姐妹。她們誰缺了誰都是無法想象的,但她們卻又相互排斥。如按照大多數(shù)民眾的意愿來看,一個名副其實的去納粹化過程不曾有過,但是假如沒有去納粹化的發(fā)生,一個適度彰顯民意的穩(wěn)定的民主制度也是難以想象的。這是一種邏輯上的走投無路,如果不是靠著對歷史記憶的壓抑和排擠,人們根本不可能從中破繭而出。”

《狼性時代:第三帝國余波中的德國與德國人:1945-1955》書封


哈拉爾德·耶納在《狼性時代:第三帝國余波中的德國與德國人:1945-1955》(周萍譯,民主與建設出版社·理想國2024年1月版)里的這段話,詮釋了德國在二戰(zhàn)后的十年跌宕,聚焦于德國人的戰(zhàn)后生活。他試圖拋開宏大敘事,從普通人的日常出發(fā),在清理廢墟、黑市交易、人口流動、女性意識、及時行樂和經濟復蘇等層面闡述戰(zhàn)后的社會混亂和道德失范,還有德國人內心的彷徨與碰撞。

1945年4月30日,希特勒自殺。5月9日,德國無條件投降。此后,根據(jù)雅爾塔協(xié)定和波茨坦協(xié)定,德國被美、英、法、蘇四國分區(qū)占領,并由四國組成盟國管制委員會接管德國最高權力,柏林市也劃分成四個占領區(qū)。

在哈拉爾德·耶納看來,納粹治下的德國直至戰(zhàn)后十年的德國,都處于道德觀崩塌、“他人即惡狼”的狼性時代。戰(zhàn)后德國的混亂很容易理解,那些在納粹時代陷入狂熱和暴戾的人們,那些在戰(zhàn)爭中失去家人、在物資緊缺和政治謊言中一步步走向絕境的人們,在戰(zhàn)后必然會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即使是那些被釋放的幸存者,他們在集中營里往往也有以喪失底線換取生存的經歷。占領者、被釋放者、流離失所者、被疏散者、逃亡者以及背負著戰(zhàn)爭罪行的人,他們善惡難辨,又面對著戰(zhàn)后的各種甄別與清算,只能以掠奪、偷竊乃至造假身份等方式,試圖從零開始。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德國不可能走出納粹陰霾,成為今日德國。對罪惡時代沒有徹底清算,罪惡就會卷土重來。德國尤為如此,納粹摧毀了公共生活與良知,如果這一切沒有真正重建,德國就不可能恢復正常。

瓦礫與黑市

相比人心的淪喪,物理上的沖擊即使觸目驚心,也顯得不那么重要。不過《狼性時代》里還是試圖用數(shù)據(jù)呈現(xiàn)物理沖擊,書中寫道:“戰(zhàn)爭在德國留下了大約5億立方米的瓦礫。為了讓這個量度更直觀,當時的人們做出了各種各樣的測算?!都~倫堡新聞報》以帝國黨代表大會會區(qū)內的齊柏林廣場作為參照,如把這些瓦礫堆積在這個長寬各300米的廣場上,它們將形成一座高達4000米的山,山峰上永遠白雪皚皚。有人則測算出柏林市的廢墟有5500萬立方米,在腦中搭建一道寬30米、高5米的向西延展的墻,這堵墻在想象中可從柏林延伸到科隆。借助于這樣的思維游戲,他們試圖使世人對必須清除瓦礫的龐大體量有一個具象感。當時曾見過不少城市的某些區(qū)域被徹底摧毀的人,如在德累斯頓、柏林、漢堡、基爾、杜伊斯堡或法蘭克福,都無法想象這些廢墟會如何被清除,更不用說重建了。在德累斯頓每一個幸存的居民頭上都分攤著40立方米的瓦礫?!?/p>

1946年的德國城市


正是在這廢墟之中,經歷過二戰(zhàn)的德國人,擁有了許多文明社會不可能擁有的所謂“技能”,比如黑市?!皩τ诘聡藖碚f,黑市是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種學習經歷。在充滿懷疑和好奇心的氛圍里,這是一所學習與人溝通的學校。對于當年在納粹統(tǒng)治下被狂熱化的集體觀念來講,它所提供的極端市場經驗是一種徹底的修正——這是被大家長期銘記的一個教訓。歷史學家馬爾特·齊倫貝格寫道,黑市的這種無規(guī)則化‘獎勵了狡猾之人并懲罰了軟弱者’,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經濟領域,‘在那里顯然人再次變成了他人的狼’。對20世紀50年代產生深遠影響的社會性猜疑正是發(fā)源于此,其腐朽本質來自不信任。還有50年代那令人感到詫異的對秩序的崇拜,其根源也來自非法貿易對人的逼迫?!?/p>

黑市的存在,是因為德國經濟處于癱瘓狀態(tài)。物資緊缺、政治動蕩必然導致道德失范,人們只能依靠狼性維持生存。當時的德國人普遍對此沒有道德負擔,因為大多數(shù)人相信自己是希特勒治下的受害者,一切都是納粹的錯。

這種思維有一定的正面性,正如《狼性時代》中所言:“大多數(shù)德國人集體同意將自己視為希特勒的受害者,這對于數(shù)百萬被殺害的受難者而言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狂妄。從更高的歷史正義角度來看,這個主要通過對加害者的寬大處置而做出的自我卸責,對受害者而言是令人憤慨的。但對于西德建立的民主制度來說,這確實是一個適宜的,估計還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先決條件,因為它為新的開始奠定了精神基礎。正是由于堅信自己是希特勒的受害者,人們可以借此卸下自己對這個已滅亡的政權曾有過的全部忠誠,而且他們不必為此感到不光彩、怯懦和投機取巧。無論東德還是西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得不將自己置于舊敵的保護之下,這就使得這樣的觀點更加成為必要。”

當然,這并不足夠。德國人希望的是忘記歷史,開啟新的生活。但事實告訴他們,如果忘記歷史,那么就不會有新的生活。德國走出陰霾,依靠的是反思、清算而非忘記。

城市重建中的女性

物理沖擊帶來的瓦礫堆必須清除,這種清理初期也變成了一種懲罰性工作?!霸诿塑姽ト牒蟮淖畛鯉滋?,志愿者通過號召被招募。他們來是因為下班后有一盤湯可喝。但不久這工作就輪到了納粹黨員的頭上。”

但事實上,這項柏林市區(qū)最重的體力工作卻是由女性完成。因為大量德國青壯年男性死于戰(zhàn)場,男性短缺問題十分嚴重,柏林尤其如此,戰(zhàn)后柏林的男女比例是1:6,這還因為“柏林在戰(zhàn)前就已是單身女性的首都。當年為了呼吸‘汽油的芬芳’和自由的氣息,并能夠靠新生的婦女職業(yè)而獨立生活,她們從狹窄的省城逃到了大都市。然而現(xiàn)在,比起最低等食物配給卡所保證的讓人不死不活的每天七克脂肪,當建筑工地上的勞工是唯一相對較好的選擇?!币舱驗檫@樣,“瓦礫婦女”這個詞得以成為戰(zhàn)后德國史的專有名詞,也是美德的象征,衍生出眾多文學和影視作品。

1947年,二戰(zhàn)后德國汽車工業(yè)復興期間,在福特尼爾工廠,婦女們正在打磨軸承襯墊。


更多女性走入工廠車間,從事體力勞動,或者開始經營小本生意,并獨立撫養(yǎng)孩子。她們在男性勞動力極度匱乏的狀態(tài)下,開始介入傳統(tǒng)觀念中的男性領域。雖然這是被迫而為之,卻深刻改變了戰(zhàn)后德國的社會生態(tài),使得女性的地位迅速提高。

這一趨勢還在情感層面迸發(fā)出新的力量,許多女性在長期孤獨的狀態(tài)下開始追求更多的感情自由。書中提到一個細節(jié),美國飛行員杰克·貝內特曾記錄,1945年的一個晚上,他在柏林散步時被德國女性搭訕,對方“既不想要錢,也不想要食物”,只是希望有一個“溫暖的身體”。

那些被疏散到德國農村的五百萬城市居民中,也有許多年輕女性攪動著農村的傳統(tǒng)價值觀,人們追求兩情相悅的自由戀愛,讓人性在現(xiàn)代意義下逐漸回歸。

男性(尤其是戰(zhàn)場歸來的男性)在這種狀態(tài)下失去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在他們離開的時間里,女性打理著家庭,甚至讓男人變得多余。許多男性的身份已經變成純粹的戰(zhàn)敗者,“丈夫”“父親”這樣的身份被無限淡化。但另一方面,因為男性過少,性別比例過度失衡,男性的性別自信得以在許多外部社交場合被呵護,也讓德國社會的情感生態(tài)變得更為復雜。

當時德國社會的種種細節(jié),實際上都是納粹集體癲狂的延續(xù)。比如在物資層面,“所提供之物經常被偽造或早已過期。人造黃油中混雜著車輛潤滑油,袋裝土豆中經常被摻入石頭,不可食用的漆木油被充當食用油出售,而燒酒有時來自醫(yī)學和自然歷史機構的解剖展示玻璃瓶,里面原先保存過各種器官、胎兒和動物。”

這種生存處境催生了“狼性時代”,每個人都必須依托于社會資源,繼而不擇手段進行爭奪。它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社會失范,但同時又特別強調每個人的社會性,因為離群索居者很容易餓死。普遍高于男性的社會活動能力,讓女性在這個時期得以抱團(這種抱團從她們的丈夫或者父親加入納粹軍隊并開啟異國作戰(zhàn)時就開始了),就像書中所說,“沒有父親使許多家庭成為一個彼此更加相依為命的利益共同體”。女性個體也因此變得更為獨立,她們從事著各種原本屬于男性的職業(yè),不僅僅是工人和農民,還包括社會機構的管理者,甚至地下交易的把控者,她們也擁有了越來越多的自主意識。

當然,這種情況只持續(xù)了數(shù)年,西德的經濟復蘇,使得女性的社會地位再次出現(xiàn)變化。德國社會希望女性能夠回歸傳統(tǒng),社會輿論甚至開始指責那些在戰(zhàn)后被迫外出工作的女性,將社會失范歸咎于女性外出工作導致的對子女教育的忽視。

這種指責顯然毫無道理,德國社會的混亂也并不是因為女性忙于工作而忽視子女教育,它只是納粹統(tǒng)治的遺毒延續(xù)。

女性地位的這種種變化,恰恰也印證了一個事實:僅僅依靠戰(zhàn)后的物質重建去構筑文明,顯然是不夠的,也并不牢靠。女性在戰(zhàn)后獲得的那些自主空間,并非建立在文明社會的多元包容之上,而是社會失范下的野蠻生長,也因此而脆弱,經不起“傳統(tǒng)”的任何反擊。

所以,女性地位的真正改變乃至社會真正的進步,所依靠的唯有反思。在“狼性時代”之后,德國社會漸漸步入正軌,以現(xiàn)代文明價值觀為底色,才真正成為今日的德國。 

狂歡與沉默

面對物質匱乏和社會崩壞,德國人的重建只能也必須從心靈開始。這種重建未必是嚴肅的,它也很可能以內心的釋放呈現(xiàn)。畢竟,在納粹治下,德國人已經歷過太多的整齊劃一——統(tǒng)一的敬禮動作、統(tǒng)一的隊列,乃至統(tǒng)一的思維模式。

哈拉爾德·耶納在《狼性時代》中寫道,如今人們總將戰(zhàn)后想象為極其嚴肅的年代,對那個時代的描摹更多是“飽經風霜的臉、絕望的表情”。鑒于當時社會普遍存在的困境和不安,這當然不足為奇。但與此同時,出乎許多人意料的是,即使在這一時期,人們依然有過很多歡笑、舞蹈、歡慶、調情與情愛,“盡管當年這個不合時宜之感也同樣困擾著人們,他們還是盡情地開派對,和后來人們越來越愛宅在家里的富裕年代相比,他們甚至更為無拘無束。”

1955年,德國“動物園舞會”上跳舞的人們。


書中寫道:“當對連夜轟炸的恐懼和被占領后初期的不安過去之后,幸存下來的歡樂感形成一股無法阻擋的力量。廢墟生活中的匱乏一點都沒有使這種鋪天蓋地的能量受到損害。相反,終于逃過了災難的感覺以及對未可預見、完全尚未規(guī)劃的未來導致了一種急劇上升的生活強度。很多人只是活在當下。假如當下美好,那就將它發(fā)揮到極致。漫溢出來的生之快樂開始爆發(fā),常使人瘋狂地沉迷于享樂。正因為對生的威脅還隨處可見,人們更要極致地品味生活。一場實實在在的舞蹈之熱從此爆發(fā)出來?!?/p>

耶納認為,今天的人們必須將戰(zhàn)后年代的這種粗俗狂歡放在一個精神空間中來想象。那些看起來廉價泛濫的狂熱,本質上是人們對“德意志苦難”的認知和由此衍生的及時行樂。“在這廢墟中的舞蹈里,死亡雖隱姓埋名卻無處不在。人們在一個生之無常隨處可見的環(huán)境里行樂?!?/p>

書中這樣形容:“戰(zhàn)后時期的派對不是在一艘正在下沉的船上,而是在早已是一艘沉船上的舞蹈。奇怪的是大家都還活著。一種奇怪的傻氣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人們身上。”

有研究者認為,正是因為大多數(shù)的德國人克制住了悲傷,所以這類的歡慶雖處于一種時常令人詫異的放縱,卻仍臨界于并未完全失去理智的氣氛之中?!皢恃缡且环N人類學的普世現(xiàn)象。它是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習俗之一:雖有不同形式和深度但卻以類似方式幾乎出現(xiàn)在所有文化中。這樣難過與歡樂兼具的聚會是一個悲痛和壓抑悲痛的儀式;對許多人來講,它是一種不可或缺的集體應對死亡的方法,在這個過程中,彼此相互矛盾而又同時平行存在的情感被儀式化了。”

但舞蹈和狂歡帶來的身份重建和價值觀重塑,仍然是相對脆弱的。與之相對應的是當時大多數(shù)德國人對納粹時代的諱莫如深。

戰(zhàn)后的求生本能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人們的罪惡感。人們一方面以巨大韌性重建生活,另一方面則希望以沉默掩蓋過往罪惡,強化自己的“受害者身份”。

直到上世紀60年代的奧斯維辛大審判期間,人們才開始廣泛討論過往罪惡。在1968年的全球性抗議浪潮中,隨著越來越多有關納粹集中營暴行的圖片涌現(xiàn),西德年輕人開始對自己的父輩進行一場清算,并開啟反思,終于使得西德步入新的歷史階段。

在納粹上臺后,德國社會就處于一種退化狀態(tài)。整齊劃一的集體迷失,實際上使得德國人退化到了蠻荒狀態(tài)。戰(zhàn)爭使得德國的經濟、道德都退化到崩潰狀態(tài)。而在戰(zhàn)后,德國人面對的則是文化和社群層面的退化,就像耶納所說:“愛情退化為色情,職業(yè)退化為謀生,鍛煉退化為運動,音樂退化為娛樂”,但這些恐懼與不安,終究變成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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