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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是如何成為司馬遷的?

評論家黃德海近日出版了《史記今讀》一書,將傳世經(jīng)典《史記》放到文化長河中,回顧生成它的壯闊的時空景象,考察一部杰作在古典世界中為何偉大。

評論家黃德海近日出版了《史記今讀》一書,將傳世經(jīng)典《史記》放到文化長河中,回顧生成它的壯闊的時空景象,考察一部杰作在古典世界中為何偉大。8月16日,他與書評人劉錚(筆名:喬納森)一起做客上海上生新所的蔦屋書店,分享這本新書,聊聊在一個個具體的場景中,司馬遷的處境與應(yīng)對,看他怎樣一步步成長為一個獨特的自己?;顒佑缮虾N乃嚦霭嫔缢囄闹境霭婵偙O(jiān)肖海鷗主持。以下為這次分享會上嘉賓發(fā)言內(nèi)容整理。

講座現(xiàn)場


經(jīng)典與日常之間

肖海鷗:黃德海的主業(yè)是文學(xué)批評,但他也鉆研古典,寫過《詩經(jīng)消息》。這次他從《詩經(jīng)》來到了《史記》,從2022年開始寫,到今年出版這部《史記今讀》。

“應(yīng)該讀經(jīng)典”,在我們時代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共識,但有多少人真的在讀呢?今天請劉錚和德海坐在一起談,是因為劉錚去年在視頻號“喬納森讀書”上,用直播的方式做了《羅馬帝國衰亡史》和《孟子》的共讀,前后持續(xù)了幾個月。所以就先請他們來談?wù)劄槭裁醋x這些似乎離我們非常遙遠的書。

黃德海:先講一個子貢的事兒吧??鬃尤ナ缼啄暌院?,子貢當(dāng)時應(yīng)該成了中國首富,又參與政治,名聲很大,就有人說,他已經(jīng)超過孔子了,“子貢賢于仲尼”。子貢打了個比方,“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墻就是外墻,賜是子貢的名,他的水平拿外墻的高度作比方,到肩膀,可以“窺見室家之好”,人們很容易能看到墻里面的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孔子的圍墻太高了,因此“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找不到門,看不到里面宗廟的光輝,百官的富盛。

這個話,不光可以用來說人們跟孔子的關(guān)系,也可以用來比方我們跟經(jīng)典的關(guān)系。很大一部分經(jīng)典,門檻非常高,也就是“墻”特別高,很難看見里面的美,不是拿到一本書就能一下子看懂。讀經(jīng)典,要有方法。比如《史記》,我最早買了個白文本,一個暑假看了一遍,現(xiàn)在想想,簡直汗顏。沒有注釋,看幾個故事可以,到了精深的地方根本不行。那些前人的成果,是接近一部經(jīng)典的臺階,不能輕易廢棄,否則,我們就很容易碰到數(shù)仞之墻。

幾乎每本經(jīng)典都有很多研究專家,作為普通讀者的“我”該怎么辦呢?我也想知道《史記》寫什么,想知道它好在哪里。就是這個念頭,導(dǎo)致我寫了這么一本書,寫作過程首先是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

忘記誰說的了,大體意思是,“如果你想熟悉一門學(xué)科,就去寫一本關(guān)于這個學(xué)科的書”。這話不妨改成,“你想熟悉一本書,那就寫一本跟這個書相關(guān)的書”,逼著自己去讀,去跟這個作品結(jié)緣。我自己的文章很普通,但最有意思的是跟經(jīng)典相伴的過程。有天晚上寫完一篇,睡下去以后,夢見司馬遷在指導(dǎo)我某件事該怎么做,這幾乎是最幸福的時刻,他參與了我的日常生活。這樣,經(jīng)典就不再是跟我們無關(guān)的東西,而是變得跟我的每一天都有關(guān)。寫這本書,真的覺得每天的日子都是新的,因為寫的每個話題我起先都不熟悉,等寫完以后,忽然覺得,我又學(xué)了很多東西,太開心了。

劉錚直播讀經(jīng)典,更多是出于公心,我們聽聽他怎么說。

劉錚:我做直播節(jié)目,跟德海抱的其實是相同的想法,想趁這個機會我自己學(xué)習(xí)一遍。當(dāng)然,也有別的方面的積累可以轉(zhuǎn)化其中,畢竟幾十年的閱讀里還是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

我正面回應(yīng)一下海鷗剛才說的經(jīng)典與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問題。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自己在這個地球上有限的生命,如果你把時間尺度拉到很大,空間尺度也拉到很大,每個人都會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們作為人,有一個“劣勢”,就是會思考。在世上幾十年,往多了說一百年,我想做一點什么?假如偶爾腦子里閃現(xiàn)過這樣的疑問,我覺得經(jīng)典就跟你有關(guān)系了。因為你看過去幾千年留下的這些東西的時候,才意識到當(dāng)下感到困擾的那些東西,也許它們像蜉蝣一樣,是短暫的;而有很多更崇高、更偉大、也許更值得你花時間追求的東西,以前都沒有到你的腦海里來過。這是經(jīng)典對我本人,也可能對大家最有意義的一種作用,就是它實際是在你視野之外的一個東西,哪怕是我們聽起來好像非常熟悉的書,比如說《論語》《史記》,在你沒有非常深入地研讀前,你得到的可能也只是一個非常粗淺而且“變形”了的東西——我們當(dāng)代人對這些經(jīng)典的認識不可避免地會有扭曲、畸變。所以只有當(dāng)我們真正花心思在一本書里足夠久的時間,才可能意識到,那個時代的人的關(guān)切跟我們今天的人的關(guān)切區(qū)別在哪里。這是經(jīng)典對我們最大的用處,它能映照出差異。

同時,經(jīng)典也有另外一面,與我們相契合的部分。今天中午,我們?nèi)齻€人吃飯的時候,聊了很多職場話題,我就覺得,實在跟《史記》里說的事情太能對應(yīng)上了。如果你善于讀古書,你也會得到很多關(guān)于如何應(yīng)對當(dāng)下處境的智慧。比如,劉邦是一個領(lǐng)導(dǎo)者,你可以把他看成是一個公司的總裁,他手下有韓信、曹參、樊噲等良臣名將,他們與領(lǐng)導(dǎo)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德海在飯桌上說了一句“名言”:“永遠沒有真正開明、睿智的領(lǐng)導(dǎo)者?!比绻闫诖愕捻旑^上司是那樣一個人的話,那錯的不是頂頭上司,而是你。我們看《史記》會有很深的印象,除了那幾個朝著道德的階梯頑強攀登的人,他們才多多少少算得上“完美”,而在一個世俗世界里發(fā)揮能力的那些人,實際沒有一個稱得上完美的。我們面對的這個真實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個世界。你的領(lǐng)導(dǎo)可能像劉邦一樣,是一個從流氓無產(chǎn)者里崛起的人物。如果你自己也想成為一個管理者,成為一個克服各種艱難險阻的人,就可能從《史記》這部書里汲取到很多經(jīng)驗。

重讀《史記》,給我啟發(fā)最大的一點是,至少在西漢,那些“管理者”的心胸比較開闊。劉邦為什么能成事兒?他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他能看到什么東西是“大”的。包括“文景之治”時期用的那套黃老學(xué)說,特別有智慧的地方就是它承認領(lǐng)導(dǎo)者不會是最聰明的那個人。這一點經(jīng)常被我們遺忘。我們往往相信一種金字塔式的治理結(jié)構(gòu),以為最高的那個位子上的人是最聰明的,但黃老學(xué)說,在那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這是不符合現(xiàn)實規(guī)律的。現(xiàn)實規(guī)律是,領(lǐng)導(dǎo)由誰做,有很大的偶然性,這個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葆有的最大的智慧是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團體里最聰明的那個人,所以,他要做的事情是放權(quán)給下面的人,給他們施展的空間,并且少干預(yù)。比如我們知道一個成語,“蕭規(guī)曹隨”,蕭就是蕭何,曹就是曹參,這是前后兩任漢代的丞相,為什么曹參要按照蕭何制定的那一套方略繼續(xù)下去?就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并不比蕭何更聰明。其實人群是可以分成很多個集合的,不同的集合或集團里,都會面臨這樣的現(xiàn)實:當(dāng)那個最聰明的人已不在的時候,次聰明的人的最優(yōu)策略,就是按著上一個聰明人制定的方向繼續(xù)下去。如果你自己開了很多“腦洞”,搞很多創(chuàng)新,那就可能令既有的積累和成果付諸流水。所以曹參雖然說自己沒有蕭何聰明,但他甚至可能比蕭何更明智。這是兩個維度的事情:聰明,也許你適合做很多事,但明智,能幫你做好的判斷。

所以,我們讀《史記》的時候,也會看到這些跟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東西。誰能從書里得到更大的收獲?一定是花了更大心力深入其中的人。當(dāng)然,收獲大小也跟你在讀這本書之前的積累有關(guān)系,往往之前的積累更多或造詣更高的話,你能從這個書里讀出的東西也更多,獲益也更大,這個獲益反過來就像一次次正向裂變一樣,使你的閱讀、認知得到快速提高。

《史記今讀》,黃德海/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8月版


《史記》是一本怎樣的書?

肖海鷗:我們都知道人生有限,經(jīng)典的數(shù)量當(dāng)然已經(jīng)遠比今天的新書少了,但我還是會想到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里說儒家“博而寡要,勞而少功”,那對我們來說選擇什么樣的經(jīng)典下功夫就很重要了,不然就很可能落入“勞而少功”。德海,你是為什么選擇了《史記》呢?

黃德海:基本是偶然。疫情后半程,不管是家庭還是社會,都慢慢沉靜下來了,我就想,開始《尚書》的學(xué)習(xí)吧,于是就準備材料。陸陸續(xù)續(xù)看了半年,忽然有一天,我讀《尚書》的時候,覺得懂了“究天人之際”是什么意思,就想寫一篇文章。對這個“天人之際”,我看到的說法都不令人滿意,那我是不是可以提供一個?這一寫不要緊,就寫了這本書。因為除了“天人之際”,后邊還有“通古今之變”,還有“成一家之言”,光把這三句話說清楚,就大概有五萬字了。寫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這三句話看起來很虛,卻可以落得非常實,幾乎可以完美地把司馬遷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工作性質(zhì)解釋清楚。一旦把虛實之間的關(guān)系搞清楚,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活生生的司馬遷出現(xiàn)了。

比如,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司馬遷跟漢武帝說李陵的事,好像沒那么嚴重,漢武帝卻要把司馬遷殺了?那就不得不考察,太史令這個職位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們很容易被里邊的“史”帶歪,以為太史令主要是歷史學(xué)家或搞歷史的,但太史令最主要的職責(zé)是天官,起碼對漢代來說,天官就是要夜觀天象,對現(xiàn)實政治給出對應(yīng)的說明。這樣,司馬遷跟漢武帝說話,就不是以私人身份,而是代表天官說話。這個身份,就是他代表天意在譴責(zé)漢武帝的征伐。這是很嚴重的,因為那時候,能阻擋一個帝王的,天意是非常大的一塊,而這個天意就通過天官來傳達。所以,司馬遷等于代表天意譴責(zé)漢武帝,告誡他不要再打匈奴。有了這個具體的前提,漢武帝暴怒才變得順理成章。如果不回到具體,會覺得漢武帝這一代雄才像傻子一樣,動不動就發(fā)怒。尤其在李陵問題上,那么多人勸都沒那么嚴重,為什么到了司馬遷這里就要殺頭?就是因為我是天子,你是天,這就變成了天譴。要回到歷史的具體脈絡(luò)里,才能更準確地理解很多問題。

寫的過程中我也逐漸明白,司馬遷這個天官,不是為了拍皇帝馬屁,起碼在他眼里,他掌握了當(dāng)時中國最高端的學(xué)問,他知道天象跟人間的關(guān)系。在他眼里,天學(xué)近乎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xué),他要根據(jù)不斷變化的星空做出對人間的判斷。很多人討論《史記》的《天官書》,會有一個偏向,一邊說有多少科學(xué)的部分,另外一邊說有多少迷信的部分,其實《天官書》并不是一本現(xiàn)代意義的天文學(xué)著作,而是包含著天象變化跟人間變化相關(guān)的當(dāng)時最高學(xué)問的記錄,天象必須能落到地上,才是一個完整體(比較現(xiàn)在的天氣預(yù)報),不能說司馬遷觀察恒星的時候是科學(xué)的而另外的時候是迷信的,整個天官系統(tǒng),才代表了當(dāng)時最高的認知水平。

這也回到我寫這本書的目的。過去看到《史記》,我們認為這是一本歷史書,有些人因此質(zhì)疑《史記》作為歷史書的價值和意義。可是,誰說司馬遷寫了一本歷史書?因此,就回到了如何理解《史記》的性質(zhì)問題,而理解了一本書的性質(zhì),我們才真正開始閱讀這本書。有時候我們做了很多工作,讀了很多相關(guān)的書,甚至讀了原文,可并不知道這個書的性質(zhì)是什么。比如我們把《史記》當(dāng)作歷史書來讀,就把這本書局限在了狹窄的地方,司馬遷寫作的目的,是“擬經(jīng)”,就是模仿五經(jīng)。后來有人評價,說《史記》“六經(jīng)之后,惟有此作”,看到了司馬遷的目的。經(jīng)書的核心要義就是教化,包括對帝王和民人的教化。經(jīng)書的教育不是對下,還包括對上,也就是說,經(jīng)書是為整個民族立法。我們的思維方式,就是由這些立法者奠定的。讀這些書,可以馬上對照,為什么我們這樣想問題,原來根在這里。到這個時候,我們才會明白“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本書不再是枯燥的了,而是跟我們生命相關(guān),很多思維習(xí)慣已經(jīng)給我們放在思想最深處了。這就是我們(作為)一個有經(jīng)書的民族幸福的地方,可以回到我們的“根”,看看我們的“根”是什么,當(dāng)時怎么想問題的、達到了什么程度,這樣我們就可以跟它站在一起討論,我們民族是怎么來的,還有沒有精神貢獻的可能。這樣說有點大,那就回到《史記》,我大體有點明白《史記》性質(zhì)以后,覺得我回到了寫作之初的愿望,這真是很開心的時刻——他們不是外在于我,而是內(nèi)在于我。

肖海鷗:劉老師,德?;卮鹆四愕囊苫髥??昨天我們見到就說,為什么是《史記》也是你想問的問題。

劉錚:且容我先把德海后面談到的東西展開一點。德海剛才談了《史記》這本書的性質(zhì)問題,但大家可能會問,我們?yōu)槭裁匆肪克男再|(zhì)問題?這個可以回到中國古代所謂“四部”——經(jīng)、史、子、集?!妒酚洝窡o疑就是“史”的一部開山之作。但德海在書里提出了一個觀念,我很認同,那就是,《史記》實際上是把四部都占到了,不只是“史”,也是“子”?!白印爆F(xiàn)在通常指戰(zhàn)國時期諸子的著作,但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其實是個人的著述,后代的著作家的學(xué)說、意見、闡發(fā)都被放到里邊。實際上,我們看《史記》,跟戰(zhàn)國諸子著作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諸子中的《淮南子》《晏子》等等,都有關(guān)于史事的記述,甚至不如《史記》記述得完整,往往只是軼事,是歷史一個小小的切片而已。用現(xiàn)代的說法,《史記》可以被看成是司馬遷的一種自我表達,所以它跟“子”的性質(zhì)接近。這部書在我看來跟“子”非常接近,是司馬遷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觀念和認識的總述。傳統(tǒng)上,這本書本來就不叫《史記》,而叫《太史公書》,“太史公”是司馬遷在這本書里的自稱,也是官職。如果從這個更接近本原的書名考慮,它就是一個人的自我表達。

再說它跟集部的關(guān)系。集部,我們比較狹隘地理解,就是詩文集,包括詩歌和文章??疵鞔院蟮奈恼聜鹘y(tǒng),我們就會知道,《史記》被選到各類文章選本里,尤其列傳部分被選進文章選本里的次數(shù)特別多,它變成了一個寫文章的人推崇和模仿的對象。所以,《史記》這個書如果我們不做特別高深的理解的話,確實是可以單從文章、文學(xué)藝術(shù)性的角度去看它的。如果你更喜歡從當(dāng)代人的視角出發(fā),也可以把其中的很多文字理解為一種美文。比如,《滑稽列傳》或《刺客列傳》,像這樣的列傳,其寫法有高度藝術(shù)性。關(guān)于如何處理一個人的生平,如何用短小的逸事就把一個人的性格、命運的悲劇性凸顯出來,《史記》都展示了特別高妙的手法。這些手法是我們今天也很難超越的,這是因為,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很難再寫那樣精煉的文章,很難再給自己加一個限制,要求自己只在一兩千字里把一個人的一生寫明白,把他的價值、貢獻寫清楚。如果從集部的角度看,我們可以從《史記》里獲益良多。

關(guān)于“經(jīng)”的部分,德海剛才已經(jīng)說得比較多了。所以,《史記》這本書的性質(zhì)是獨特的,因為在《史記》之前,嚴格意義上的史書還沒有,所以這第一部書的性質(zhì)就跟后面的斷代史有了比較大的差別。在古代,遷、固是并稱的,但今天我們覺得班固要比司馬遷降一格,因為第一個發(fā)明的人非常重要,就好像愛迪生發(fā)明了燈泡一樣,在這之后,無論對它進行多少改進、有多大的提高,永遠無法與第一個人相提并論了。第一人,以及一個類別里的第一本書,確實值得我們花很大功夫去考察。這也是德海這本書里相當(dāng)有創(chuàng)見的部分。

回到《史記》與德海自己的關(guān)系,德海好像羞于跟大家說得那么明白,但我可以提示一個點。我先說一下自己的觀感,再讓德海自己展開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上海的文藝批評家,我最認可兩個人,一個是黃德海,一個是張定浩,如果用世俗的頭銜來看,他倆應(yīng)該屬于文學(xué)批評家。但我們不禁會想,一個文學(xué)批評家,有什么必要來寫一本關(guān)于《史記》的書?

如果有人給你的人生定位,說你只是一個程序員、一個銷售、一個HR,你有沒有被貶低的感覺?你完全認同于這個社會身份和符號嗎?

我提示這個問題的原因,就是,不管是德海還是定浩,他們都有一種把自己從現(xiàn)世里超拔出來的力量。他們不認同現(xiàn)在的職業(yè)分工,在他們看來,現(xiàn)在的職業(yè)分工對人來說是一種偶然性,它可能是以某種詭異的方式降臨到我們身上的,我們可能無法完全逃避。但在精神層面,在意識和追求的層面上,我們應(yīng)該努力破除這些桎梏,要把我們提升到一個非常自由的境界。我佩服的這兩個人,尤其是德海,在這方面是做得特別出色的。我讀這本書的導(dǎo)言的過程中,有好幾次把書放下了,感到非常慚愧。慚愧在于,我感到,德海是那種能在精神的世界里不斷向高的地方攀登的人,而且在攀登的過程中,他首先考慮的不是腳力夠不夠、不是能不能真正登上那個高峰,而是把重點放在我要比我以前更高,我要認準那些人類精神的最高峰,我向那些艱險之處攀登。在這方面,他就像一面“殘酷的鏡子”,照出了我自己的渺小。因為我總是想,有那么多重大的問題,有那么多非常難的問題,已經(jīng)有很多比我厲害的人探討過了,那我就做一些細微的工作,這些細微的工作是相對瑣屑的,但至少我有可能去判斷它的對錯。有時候我任由自己沉湎在這樣一種探索里,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水平線上的探索。而德海的探索,則在垂直的方向上。因此,看他的書,的確給我?guī)砗艽蟮恼饎樱蚁肟赡芙o在座各位也會帶來一種啟發(fā),就是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在這個時間點上,你要想,這是多偶然的一件事!我們生為中國人這件事,有多偶然?我們生為中國人,我們在基因里就背負了這么長的一個傳統(tǒng);我們生在今天,傳統(tǒng)帶給我們的壓力很大,假如你生在一千年前,就不需要讀這么多書了,你是不是會有解放的感覺?但這種重壓的感覺,來自哪里?你為什么覺得這個傳統(tǒng)的負擔(dān)特別沉重?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你沒有分辨清楚這個傳統(tǒng)里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在哪里,目光過于分散了?像我一樣,撿了很多“芝麻”,卻忘了真正的“西瓜”在哪里,忘了真正重要的東西在哪里。

德海這個書給我提出了這樣一個課題,也讓我反省了很多。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扮演了太多“螺絲釘”的角色,我們可能是一顆顆非常好的“螺絲釘”,擰在那里,這個世界得以運轉(zhuǎn)。但是,我覺得每個“螺絲釘”都應(yīng)該有上天的夢,如果我們非做“螺絲釘”不可,也不妨做“空中客車”的“螺絲釘”。如果每個人都能把自己心中追求高遠的那個夢想喚起來,這個世界也許會變得更美好一點。至少我們不會經(jīng)常感慨于、羞愧于自己的平庸。這是德海的書給我?guī)淼淖畲笳鸷车牡胤?。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有同感?/p>

黃德海:剛才劉錚說我的部分,去掉表揚的詞,就是我的心聲,并且比我自己描述得準確。劉錚對自己評價的部分,是他的謙虛,我不太同意。過去有個說法,對傳統(tǒng)的東西,一是照著講,一是接著講。像我這種,只能照著講。劉錚這種天賦的人,是接著講,看起來處理的很多是小事,但在最前沿的位置往前推了一步。

寫一本關(guān)于《史記》的書,也不妨說,是為了用這個來證明自己的普通。我沒有想去把《史記》的高精尖問題研究一遍,我開始只關(guān)心幾個問題:司馬遷到底哪里偉大?他能帶給我什么?《史記》可以用在一個普通人身上的是什么?寫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如果不先理解這本書的性質(zhì),就沒有辦法深入學(xué)習(xí)。我希望司馬遷看待世界的方式有機會成為我的,而不是看個故事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當(dāng)然,我永遠不會像他那么高明,但我希望有部分內(nèi)容可以傳達出來。這個過程中,我有時候會覺得有了點小小的進步。雖然作為普通人,天花板已經(jīng)定了,但我離天花板還老遠,為什么不能往上去夠一夠?

寫完這本書,我看到尼采的一句話,覺得好極了,“對待生命不妨大膽一點,因為你終將失去它”。或許,嘗試寫一本跟司馬遷和《史記》有關(guān)的書,就是我的大膽吧。這是屬于我的生命,我不舍得浪費在設(shè)定的局限里。寫這本書的過程是我 “放飛自我”的過程,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愉快的事,想明白很多問題。就像剛才劉錚講的,司馬遷寫《史記》,可不是為了寫一本現(xiàn)代人以為的歷史書,原先的書名“太史公書”,是典型的子書書名。寫的過程中,有時候我甚至發(fā)現(xiàn)司馬遷也可能有自己的局限,這多少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平凡的人心。

司馬遷的職與志

肖海鷗:我昨天就是這么跟劉錚說的,德海寫這本書首先是為了他的快樂和收獲,我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來2022年秋天,德海在巨鹿路那間昏暗的堆滿書的辦公室里,眉飛色舞地講他弄清巫史傳統(tǒng)的過程。

剛剛我們聊到了寫書的人——司馬遷,德海是想知道他憑什么比我們偉大,他偉大在哪里,甚至他身上有什么弱點。我選了書里一段文字放在封底作文案:“一部作品成為經(jīng)典之后,隨之而至的光環(huán)會慢慢彌縫創(chuàng)造物本有的針腳,讓我們忘掉其初生時灰撲撲的模樣,只記得光環(huán)圍繞中宛如琥珀的完美織體。那個寫出了偉大作品的人,逐漸在傳言中脫離了在世的辛勞,只剩下了跟不朽媲美的從容自若?!?/p>

這個從容自若的司馬遷就是我們今天普通人印象中的司馬遷。這本書最早的書名是“天人·古今·家言”,副標題“司馬遷的‘職’與‘志’”,職就是職業(yè),志就是志向,職與志之間的張力,以及一個人成為非凡人物身上驅(qū)動著他的“志”是最打動我的,也是我最想從這本書里看到的。父親臨終前跟他說,我死了,你一定會成為太史令,“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他父親司馬談引用了《孝經(jīng)》的話說,“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后來司馬遷受李陵之禍,當(dāng)時有三個選擇,要么贖錢,他沒錢,要不自殺,他不,他選擇了最不堪忍受的宮刑,是什么令他可以忍辱偷生?我想請德海談?wù)勊抉R遷的職與志。

黃德海:我查資料的時候意識到,司馬遷這樣一個偉大的人,一生也滿是坎坷,甚至因為太杰出了,坎坷比普通人多得多,也重大得多。他年少得意的時光不過二十幾年,接下來就是近乎災(zāi)難性的生活。我們看他受教育,一開始認字,是用竹簡,怎么削鉛筆,這樣一些細節(jié),比如他數(shù)學(xué)很好,我們現(xiàn)在用的農(nóng)歷就是他奠定的基礎(chǔ),漢代兒童已經(jīng)在學(xué)乘法口訣表了。這是他屬于普通人的一部分,然后就是不一樣,從時間的深處站出一個人來,通體光芒,這個光芒怎么來的?起碼從我所見的情況看,司馬遷幾乎掌握了當(dāng)時中國的整體知識,知識儲備應(yīng)該是舉世無雙的。另外就是他的天賦,通過文字我們可以知道,劉錚剛才講一兩千字把一個人的一生寫明白,司馬遷就有這個能力,這個能力不只關(guān)乎才華,還包含精微的判斷。這樣一個天賦卓絕的人,會看到歷史和社會的至深之處,有點像西方的先知。先知在自己的時代是不被理解的,命運不會怎么好,因此先知一旦知道自己是先知,是要逃的,盡管其實逃不掉,而司馬遷也確實沒有逃掉悲慘的命運。

面對這么對不起他的世界,司馬遷為什么還要寫?應(yīng)該是他認為他看清楚了社會發(fā)展的至深根源,他要寫出來提醒人們。因此,他背負的既是父命,也是孔子的使命?!短饭孕颉防?,意思差不多說清楚了,孔子死后到我了,“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薄疤觳簧倌?,萬古如長夜”,這個話其實不只是指孔子,而是包含了孔子和創(chuàng)造出五經(jīng)的所有杰出人物,他們打開了中國人精神世界的眼睛,如果沒有這些,我們的精神世界將是一片黑暗,有了他們,精神世界就點亮了。到司馬遷時,時代情形發(fā)生變化,學(xué)問需要損益,要求新的變化,司馬遷當(dāng)仁不讓,要重新點亮一遍,不然這些東西會變舊。如果他不寫,人間就有可能重新回到長夜,他要來把長夜點亮。因此,即使忍辱偷生,他也要把點亮的東西放出來。而這個,其實已經(jīng)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未來留下一點火種。

司馬遷寫完《史記》,我們不知道他后來干了些什么,仿佛老天爺借著他的手把一些東西教下來,教完就飄然遠舉了。他的痛苦,借用佛教的一個詞,可以看成對普通人的“示現(xiàn)”,他有卓絕的天賦,他留下了偉大的作品,但他也給我們展示了自己普通人的一面,給我們一點鼓勵,遇到挫折的時候可以想想,我們遇到的比他還重大嗎?他用這股力氣把書寫下來,不是憑著毅力、堅持,而是近乎從孔子一路到他這里的耳語,他不想讓它消失,他想傳下來給后世。他損益過孔子和五經(jīng)系統(tǒng),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時代,寫一部相當(dāng)于五經(jīng)的書。在這樣不斷的更新中,那些精深的學(xué)問才一代代傳下來。

我相信,司馬遷肯定覺得,從孔子以來的一股能量注入他身上,這才是他寫作的動力。這個活生生的東西每天都在跟他交談、耳語,這應(yīng)該才是他有力氣把《史記》寫完的原因。我只能說我“相信”,因為再深一步,就可能牽涉到一些迷信的東西,我愿意保留這一點看起來不太靠譜但我完全相信的東西,這才是這個東西到現(xiàn)在還熠熠生輝的部分。

司馬遷畫像


劉錚:“司馬遷的職與志”,確實可能是這本書更好的一個標題。因為這一對矛盾是這本書里非常集中探討的主題,而且我感覺,也會是給大家?guī)碜畲髥l(fā)的主題之一。我用現(xiàn)代的語言拆解一下。

所謂“職”,就是歷史偶然性加諸你的客觀條件。所謂“志”,就是你個人的主觀能動性??陀^加諸你的,跟你主觀的意志,是一對天然的矛盾,因為我們無法選擇前者,后者要在前者提供的范圍里去展開。這個問題從古到今所有人都會面對。

就司馬遷本人來說,他本來想當(dāng)太史公嗎?不一定。但他的父親是太史公,這個家世就是歷史偶然性加諸他的客觀條件。有的人可以選擇放棄履行這種職責(zé)。我打一個當(dāng)代的比方,假如你是瑞士酒店集團總裁的兒子,你生活在優(yōu)渥的環(huán)境里,你可以選擇花天酒地,也可以選擇寫作、當(dāng)畫家,你有很多實現(xiàn)自己人生的可能。但大家看看現(xiàn)實,就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這樣早年做過花花公子的人,最后又回歸到了自己的家族企業(yè)里,成為企業(yè)的第二代、第三代。這就是他們處理自己的“職”與“志”的一個現(xiàn)實的方案。

“職”,除了“職業(yè)”的意思,也有“天職”的說法。天職,是西方的觀念,比如英文里叫the calling,這個召喚誰給你的?是上天給你的。這就提出了一個你如何看待客觀條件的問題。你可以把客觀條件看成是偶然性加諸你的枷鎖,也可以看成是上天給你的一種召喚。你也許本身更適合做一個廚師,但太史公這一家世決定了你要在歷史記述方面有所貢獻,如果你做得不好,就辜負了一個傳統(tǒng)。我們今天的人,更向往自由的那一面,但我們看古書,卻常??吹剿麄兟男凶约毫x務(wù)的這一面。這是我們理解古今對這個世界的觀感一個重要的分歧點?,F(xiàn)代人也許太標榜自由了,好像你能選擇你的命運,選擇你的人生應(yīng)該怎么過。能有這些選項當(dāng)然很好,但我們也常常忘了,這個“歷史偶然性”永遠都不會被你逃脫,你有再優(yōu)渥的條件,都可能表現(xiàn)為一種限制。你生在中國,生在今天,這是你一個永遠逃不脫的限制。如果你僅僅把它看成是限制,那你可能一生都會為一種怨懟、失望的情緒所籠罩。但何不把它看成是你這個人生事業(yè)展開的基礎(chǔ)?好像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范圍,這個范圍你是可以在這里面騰挪的,甚至可以在里面自由舞蹈。如果你這樣理解“職”,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仍然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其實“職”與“志”這件事,可以落實到德海跟我本人所做的事情。如果我選擇徹底的自由,那我可以選擇不寫作,因為對我這樣的讀書人來說,讀書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是能給我最多收獲的。那我為什么還要寫作呢?因為我還有一個“職”——哪怕世俗世界并沒有交代說你必須寫,但我會有一個隱形的calling。你會意識到,既然你的認知到了這個層次,你人生的積累到了這個層次,你對后面的人是有責(zé)任的。如果你不來說,你把說出這些東西的任務(wù)交給誰呢?尤其在今天,有商業(yè)社會那五色迷離的東西干擾你的視線,還有一些有形、無形的限制使你展開不了思想。我一個人可以選擇不說、不寫,但如果有千百個跟我一樣的人都是這么想的,那怎么辦?是不是就沒有人說了、沒有人寫了?是不是過往的那些美好的東西就沒有人再闡揚了?會不會非常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就在我們這一時段折斷了?德海雖然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特別低,但也是接著講,因為我們意識到,有這么多好的東西,不能斷在我們手里。所以這也是我們的“職”。盡管我們很渺小,我們只是這個社會小小的“螺絲釘”,但我們要讓自己作為“螺絲釘”能成為稱職的“螺絲釘”。如果你是這么想“職”這件事,你就會發(fā)現(xiàn),就在這個小小的位置上,你還是能做很多事情的。你就在這個非常有限的空間里去實現(xiàn)自己的“志”,甚至可能超越你一開始的那個主觀的愿望。這是整件事情里最奇妙的部分。太史公司馬遷決定繼承自己的父親遺志那一刻,他會想自己能成就這個傳諸千秋的偉業(yè)嗎?他沒有想到。他只是想,我要那么做,因為我在這個崗位上,我就要做這樣的事情。至于成敗,在所不計。

所以,這本書里講的很多問題,能給每一個普通的閱讀者都帶來啟示,而且德海在這本書里花了非常多的筆墨在上面。你的人生也是要做這些決斷的。你在社會上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但其實你還是可以從你的那個點出發(fā),去做一點什么。就像我倆今天坐在這里,其實內(nèi)心都會有點覺得自己大言不慚,因為我們畢竟還算讀書人,是知道自己的斤兩的。我們談?wù)摰倪@些問題可能是超出我們的能力的,但我們?yōu)榱税l(fā)揮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充分作用,我們不憚于站出來去談這個問題。我相信這也是對我們“志”的一種推進。

黃德海:說得太好了!其實話說白了,就是天賦之為責(zé)任。雖然我們天賦有限,但天賦不完全屬于自己,每個人有自己的calling。我們寫古典,不只是為了追隨他們,而是把他們“拉進”我們的行列,跟我們一起來講,看能講成什么樣子。把他們“引”到當(dāng)下,跟我們做同行者,看看能一起走多遠。有時候他們會給我們啟發(fā)、指導(dǎo),有時候我們會跟他們討論,現(xiàn)在好像需要調(diào)整某個思路了。其實也就這么點心思。

何為“成一家之言”?

肖海鷗:后來我妥協(xié)了,把“職與志”改成了《史記今讀》。因為對我們來說,重點在于“今”,對今天的我們來說,一部古書、一個古人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精神上的啟迪。我聽的時候有一個疑惑,這個“志”,包括司馬遷的自信,他寫出這部書要傳諸后世,這一切明明是那么的偶然。他和他父親都非常重視后世生命,但如果沒有傳下來呢?我很想跟讀者朋友們講,眼前的這本《史記今讀》其實是兩本書,附錄是另外一本小書,如果家有孩子,我會建議您給孩子讀附錄,它是全書一個更輕松簡易的版本。附錄里有一句話:“史記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是經(jīng)歷過一番波折的,甚至差點沒能好好傳下來”,看到這里驚不驚心?司馬遷的“志”似乎就懸在后世生命上。

黃德海:或許可以放言高論一下?司馬遷父子準備把什么傳給后世,非??赡苁撬麄冏畲蟮木窒???鬃泳蜎]這個執(zhí)念,老子也沒有,莊子也沒有,傳下來就傳下來了,傳不下來也沒什么啊。但司馬遷父子就是要傳下來,所以才有“成一家之言”的說法。孔子不是要成一家之言,就是對眼前的世界說話,說的是對人有益的話,至于傳不傳下來,沒那么重要。只有解決了當(dāng)前的問題,才有流傳后世的可能,而司馬遷父子好像對傳世有點執(zhí)念。我有點懷疑,司馬遷命運的挫折,都可能跟要傳到后世有關(guān)。比如漢代陸賈,他就沒有這個想法,沒有要流傳后世,所有言論都是針對現(xiàn)實而發(fā),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否傳世不在思考之內(nèi),只要這個世界比現(xiàn)在好一點點就行了。如果寫作有點意義,就是我只希望我能說得好一點,我盡我的力,如果哪天有個天才完全走了一條新路出來,能開辟新的時代,那就日月出而爝火熄?!妒酚洝樊?dāng)然可能傳不下來,這樣就會有另外的作品在這個位置上,究竟是好是壞,很難說,也是我們民族的幸或不幸。假設(shè)只有《漢書》,整個中華民族的思想基本位置,可能就會降一格。如果后來的民族天才要突破,就要更努力一點,因為格低了,你必須自己先跳一格?,F(xiàn)在有了《史記》,《史記》往上跳一格,就直接到五經(jīng)了,我們的階梯就慢慢出現(xiàn)了。

劉錚:我感覺今天在場的各位特別幸運,因為在這本書里真是一個字都沒提司馬遷的缺點在哪里,所以我之前是特別想“誘騙”德海說出對司馬遷負面的看法的,結(jié)果他自己和盤托出了。德海說的這個事情特別重要,也超出我的預(yù)想,因為我沒有想到這一層。這本書里對司馬遷的呈現(xiàn)還是非常光明偉岸的。德海點出的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往深了談一談,或往遠了扯一扯。我覺得,它是一個生命觀的問題,就是在你的生命中,你想在這個世界上發(fā)揮什么樣的作用。大家如果對《史記》這本書熟悉,就會發(fā)現(xiàn),至少他寫的西漢的很多人,包括更古一點的人,有一個特點,就是對生命沒那么看重。比如里面提到了很多的刺客,大家比較熟悉的是燕太子丹找荊軻欲刺秦王,這樣一些刺客,貴族給了他們多大的恩惠嗎?好像也沒有多少,只不過“知遇之恩”。還有寫到平原君這些人,他給別人的恩惠就是我尊敬你,哪怕你對我表現(xiàn)出傲慢的姿態(tài),但我作為一個貴族,仍然對你表示謙恭的態(tài)度。就因為這么一點知遇之恩,我可以放棄我的生命,甚至其放棄的方式是當(dāng)代人難以理解的。比如《魏公子列傳》里寫的一位老者侯生,就是受了這樣的知遇之恩。他說,平原君你去遠方冒險犯難,我老了,沒法跟你走了,但我預(yù)判你大概到什么時候會到達那個地方,我就自殺,來表示我對你的知遇之恩是領(lǐng)受下來的。所以這些人,他們的生命觀,會有跟今人不同的看法。

我在讀《史記》的時候,這類表現(xiàn)給我觸動很深。它也能讓我們?nèi)シ此迹撛趺纯创约旱纳?。目前我們?dāng)代的99.9%的人的生命觀都是在當(dāng)今這個觀念環(huán)境里形成的,我們會把“自我”擺在非常顯要的位置。而我和德海、海鷗這樣的人,或許因為我們讀了一點古人的書,會明白,有的時候你想煥發(fā)生命的光彩,是要把自己放進傳統(tǒng)里面的。你自己想發(fā)出一個螢火蟲的光亮——實際上不可能——你要跟無數(shù)螢火蟲聚在一起,才匯成美好的景觀。這是我們對生命的理解。時下一般人對生命的理解,過度地強調(diào)了強者的那一面,強調(diào)了成功的那一面,好像只有那樣的生命才有價值。但《史記》本身就傳達了另外一種生命觀,就是“善舍生命”。如果你的生命是投入到一個有意義的、在你心目中有價值的那個方向上的,是為了那而舍棄的話,也是過得非常好的一生。這一點,就跟德海剛才強調(diào)的那一點聯(lián)系在一起了。比如說,我們辛辛苦苦寫了一部書,沒傳下來,又怎樣?我們是把自己放到那個傳統(tǒng)里面的。傳或不傳,是命,但我們自己對生命的那個選擇,是沒有遺憾的。所以它提示的一點,確實使我們看到了,司馬遷在某種程度上能跟今天的人有共鳴,其實是因為他身上帶有某種現(xiàn)代人的特征,比如他的浪漫主義,比如他一定要成事兒的這種想法。我們每個人也確實希望在世界上成一點事,但如果能善舍生命,這件事其實也很好。德海所說的,確實對我有很大的開示作用。

我曾在直播間跟那些我看不見他們的面孔的人講過多次,我說,如果在某一個考驗我的人生的時候,我做對了選擇,我勇敢地做了選擇,因之失去了生命,那我這一生是很值得的。所以我很感謝德海,讓我看到了這一面。謝謝!

《史記》


你們怎樣讀《史記》?

肖海鷗:我好像問了一個好問題,引出了這樣一番對話。最后問一個問題,非?;A(chǔ),就是《史記》怎么讀,你們有沒有什么好的建議?各人有各人的回答,之前德海跟我推薦阮芝生的《史記的讀法》,阮芝生就講《史記》要先讀懂《自序》和《報任安書》,這樣才能了解司馬遷的人格和心靈世界。

黃德海:從拿到手上的任何一個跟《史記》相關(guān)或手邊任何一冊《史記》,先開始讀再說。跟一本經(jīng)典結(jié)緣,是需要機遇的,所以最好把跟經(jīng)典相關(guān)的只言片字讀起來再說。最早接觸《史記》,我們大概都是讀的課本。前面說了,我真正讀《史記》是讀大學(xué)的時候,讀的是白文本。這其實是有問題的,但我們哪里有機會從開始就正確呢?就現(xiàn)在開始讀好了。等真的對《史記》有點感覺了,那或許也可以從這本較普通的《史記今讀》開始?我寫完這本書,才有點敢判斷近代以來《史記》相關(guān)的書哪一本更好。如果有人提前告訴我,我也未必肯信。所以不用想一下子找到讀《史記》的方法,就從手頭能看到的開始好了?;蛟S,這才是跟一本書結(jié)緣最好的方式,不用列什么書目,也不用做各種假動作,最好的方式是“熱愛”,是我想看。這是最簡捷的途徑。

劉錚:德海剛才很自謙,其實我讀他的書是知道的,他對當(dāng)代研究《史記》的直接相關(guān)的著作就引了幾十本,所以他相當(dāng)于把近代以來對《史記》好的研究成果加以熔煉,都熔到他這本書里了。所以這本書的確是為讀者指示了一個非常好的起點。他還引用了作家楊照的說法,這個說法很好,可以向大家介紹一下。楊照的書叫《史記的讀法》,德海在書里只引用了這么一次。楊照那本書我讀了,德海引的這個地方,的確可能是對大家啟發(fā)最大的一處。大家會覺得,像我剛才說的那些,比如列傳里寫得很生動的地方,這叫“好看”,楊照對“好看”這個問題給大家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提示,他說:“只將此當(dāng)作一本好看的書,只選擇好看的部分來看,這樣的閱讀態(tài)度和方法,一方面對不起付出了生命和自尊的代價來寫作的司馬遷,一方面也限制了我們能夠從《史記》中得到的領(lǐng)悟與啟發(fā)。”楊照談到的其實是讀者的耐心問題。我自己讀書,最看重的,就是一本書與我自己的生命體驗和積累的知識相沖突的那一面。假如你看書只想順著自己心意,找合心意的來讀,那收獲會很小。德海讀書和寫作的經(jīng)驗,就是給我們最好的一個例證,他總是往高了攀,這是逆著重力的方向的。有個成語,“順流而下”,如果你每一次都只按自己的喜好、趣味去讀書,那你就是順流而下,心里雖然舒服了,但得到的是很少的。而德海則是“逆流而上”。我們讀經(jīng)典,其實很大程度上是要它成為你生命里一個不舒適的東西,就像豌豆公主的那個傳說,你要讓它變成你床墊下的一顆豌豆,讓它硌到你,讓它帶來跟你以前的感受、觀念不同的沖擊,從這不同里,你才能辨認出最好的東西。我們本來就在低處,如果我們面對一部經(jīng)典時是抱著自大的態(tài)度,其實讀完之后只會助長你的自大,對你一點用沒有,或者它對你的用處僅僅是你在記錄你讀過的書的時候可以多加一筆,或者跟別人炫耀說,我讀過《論語》或《史記》了。但對真正的讀書人來說,重要的是書里跟你想得不一樣的那些部分。我尤其喜歡那些能硌到我的部分,突然發(fā)現(xiàn)我自己的不足,發(fā)現(xiàn)以往錯了,這才是收獲最大的。德海幫我們精心地從楊照的那本厚書里挑出這一句,相信能給大家?guī)硪稽c啟示。

為什么要寫作

郭爽:兩位都是我很尊敬、喜歡的作者,但今天的精彩超出預(yù)期。剛才談到了“傳世”的問題,如果不期待未來的人成為評判的尺度,不期待留下來的話,那有沒有可能往回看?往過去看?是不是該往你尊重的那些人去期待他們給你一種評價或交流?奧登說,如果離開與前人的交流,就不可能有完整的人類生活。這可能是今天生活、寫作的一種角度。

黃德海:《史記今讀》,包括《詩經(jīng)消息》,針對的是晚清以來相對過度的現(xiàn)代性,我希望一個完全現(xiàn)代的世界可以變成古今相連的世界。這本書能伴隨的東西,就是等到古今相連的事情完成了,這本書就沒有價值了。我所有的對話對象,就是試著把現(xiàn)代性過度的那個過度糾正一下,這是我的目的。為什么說要回到經(jīng),把《史記》放到它原本的位置上?因為“五四”以來我們搞錯了,我希望它回到司馬遷時候的樣子,只有這樣,我們的文化河床才能變得更開闊。這是我內(nèi)在的一點小心思。但我沒有這么自負,認為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干成這件事,我希望很多人意識到這個問題,一起來把單向度的現(xiàn)代變成一個多向度的世界,這樣我們精神世界就會豐富一點,一個人抑郁到快崩潰的時候,還能有一絲絲支撐的力量。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這幾年多少會勤奮點的主要原因。跟劉錚一樣,我是不怎么喜愛寫作的人,但這幾年勤奮了一點,因為我們的精神資源越來越貧乏,我們面對的精神危機越來越大,我想試試能不能有點機會糾偏。我太普通了,根本不足以完成這樣的志向,但還是忍不住想,不然寫作干嗎呢? 

劉錚:剛才德海說的逆著“五四”來,我覺得他可能強調(diào)的是現(xiàn)代性中相對負面的東西,比如技術(shù)主義等等。前幾天我聽到有人這樣說,說有了微信之后,你跟別人聊天變多了。以往我們會這樣扯住一個人就隨便開始聊起來嗎?不會。有了AI之后,別的好的事情還沒看到,不好的事倒是立竿見影,就是公號文里AI寫出來的東西突然變得很多了。這就是技術(shù)主義可能有的一個后果,而且我們應(yīng)該警惕,它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不可逆的。就像我們今天破壞了地球的氣候,是扭不回來的,它就永遠向那個方向去了。不是說今天微信發(fā)明出來了,明天我們來個反發(fā)明,可以把它弄沒了,沒有,它已經(jīng)向這個方向走了。AI更是這樣。那我們今天要不要抱團取暖?實際上我們只能抱團取暖。我們做的工作是特別微末的,我們內(nèi)心里太清楚不過了,但除此之外,我們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有問題存在,還不去跟它相抗,難道我們要祈求那些沒意識到的人做什么嗎?他們沒有意識到,是不可能做得到的。所以,已經(jīng)意識到的人,就在非常有限的范圍里面做。當(dāng)然,我個人的思想傾向,是偏于悲觀的,我不覺得它會真正改變方向。改變是不可能的,但我在某種程度上,就像古代那些輕易放棄了自己生命的人,看起來這些生命好像放棄得毫無意義,但也許會讓后世的人看到,有這么一個人,如此怪異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后世之人心里會咯噔一下。我做的事,如果能有一點點這樣的效果,就已經(jīng)足夠了。

黃德海:我們做所有的事,最終不過是“掛劍空壟”,沒有什么希望,可正因為沒什么希望,我們才要更努力。

肖海鷗:這兩天我聽到劉老師講的一個觀點很觸動我,他說要留意一個寫作者心中是否有一個他要與之競爭的對手。

郭爽:我想到地球上存在的一種地質(zhì)現(xiàn)象,也許可以成為我們這個話題的小小收束。我最近看了一本書叫《地心之旅》,作者是博洛尼亞大學(xué)行星地質(zhì)學(xué)教授弗朗切斯科·紹羅。他從十幾歲開始就被地下的洞穴吸引,深入那個世界,后面成為了一個科學(xué)工作者。這本書講到,很多年前世界級的科學(xué)家們在墨西哥的奈卡小鎮(zhèn)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穴,里面遍布完美無瑕的水晶棱柱,非常罕見的一種地質(zhì)現(xiàn)象。根據(jù)物理定律,所有的物質(zhì)都趨向于混亂、無序,趨向于分解,包括我們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生命都會死去,那么地底世界里晶體這樣的有序結(jié)構(gòu),怎么可能存在呢?紹羅親自進入了這個水晶洞,經(jīng)歷了失敗和思考,他在書中寫道:“現(xiàn)代物理學(xué)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熵增的過程就像一條河流,雖然大方向永遠是奔流入海,但在一些罕見的情況下,河水會形成漩渦,向上游回溯。在特殊的條件下,物質(zhì)的分解會產(chǎn)生與往常相反的效果,創(chuàng)造出有序的結(jié)構(gòu)。能量的長河從太陽流向地球,又從地球流向太空,我們所處的宇宙也不斷冷卻、不斷熵增。然而,在我們稱為地球的這片土地上,也存在著奈卡洞穴這樣的地方,它們逆轉(zhuǎn)了能量流動的方向,孕育出大分子結(jié)構(gòu)甚至生命,以極其微弱的方式,把世界向有序的方向挽回一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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