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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凌抄陳寅恪舊詩

拙文《新見陳寅恪舊詩二首》(載《上海書評》2024年7月19日)發(fā)出后,文輝兄撰《關于凌道新所抄陳寅恪詩》一文(載“歷史的擦邊球”公眾號2024年7月26日),表達了不同意見。

拙文《新見陳寅恪舊詩二首》(載《上海書評》2024年7月19日)發(fā)出后,文輝兄撰《關于凌道新所抄陳寅恪詩》一文(載“歷史的擦邊球”公眾號2024年7月26日),表達了不同意見。文輝兄的觀察自有道理,同時促使我深入思考,在無鐵證史料前提下,斷語應格外審慎,這樣才可深入判斷我們遇到的學術問題。他的疑問提醒我,判斷新見陳寅恪舊詩需多方思考,僅憑文字差異匆忙結論,或許會誤導讀者。

《又向流云閱古今:凌道新詩札日記存稿》,中華書局版


文輝兄的判斷是二詩非陳寅恪手筆,大概率是凌道新一時興起,代陳“重寫”。理由一是凌道新和吳宓過從甚密,凌對陳詩的了解應來自吳,而吳并無此陳詩文本;再是凌當時處境不可能獲得陳詩,即令獲得,吳也會知曉并一起分享,而吳書中不見此文本;三是凌具相當舊詩功底,有能力“重寫”。我在文輝兄的啟發(fā)下,進一步思考,感覺凌抄陳詩確實還有討論余地。

凌道新年譜將二詩系在1969年和1972年下,所據(jù)是抄錄時間,非寫作時間。這樣二詩實際寫作時間就成了關鍵問題。因抄本無題及日期,我們只能從詩意推測,第一首:

雞林鴨綠陣云深,誰啟開邊武帝心。

漢臘只余殘燭夜,楚氛翻作八方陰。

煩冤新鬼家家夢,破碎河山寸寸金。

剩有宣和頭白老,嶺梅如雪對哀吟。

此詩源自1945年陳詩《玄菟》,全詩如下:

前朝玄菟陣云深,興廢循環(huán)夢可尋。

秦月至今長夜照,漢關從此又秋陰。

當年覆轍當年恨,一寸殘山一寸金。

留得宣和頭白老,錦江衰病獨哀吟。

第二首詩題《與公逸夜話用聽水軒韻》,全詩如下:

昨夕閻浮色變空,眾生形解動刀風(刀風解形,語出晉譯修行道地經(jīng))。

東飛帝子冤成鳥,南伐軍人慘化蟲。

細柳一般兵作戲,大槐何日戰(zhàn)方終。

皂羅今豈長安有,愁殺雞群老禿翁。

此詩源自1945年陳詩《十年詩用聽水齋韻》之三,全詩如下:

金谷繁華四散空,但聞啼鳥怨東風。

樓臺基壞叢生棘,花木根虛久穴蟲。

蝶使幾番飛不斷,蟻宮何日戰(zhàn)方終。

十年孤負春光好,嘆息園林舊主翁。

陳詩此題亦見于吳宓日記及存稿,題作《與公逸夜話用聽水軒韻》,全詩文字略異。不抄。

凌抄二詩,雖句句用典,但并不生僻。第一首“雞林鴨綠”語意雙關,即朝鮮和鴨綠江,可判斷此詩約作于1950年10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1953年停戰(zhàn)前)?!半u林”是舊詩習語,陳寅恪常用,《元白詩箋證稿》開篇即言:“此無怪乎壓千歲之久至于今日,仍熟誦于赤縣神州及雞林海外‘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也?!薄读缡莿e傳》第五章引《列朝詩集》“朝鮮門”中“許妹氏”條中語:“豈中華篇什,流傳雞林,彼中以為瑯函秘冊。”(三聯(lián)版,1004頁)。第二首中“細柳、南閥”典故,在舊詩中多與戰(zhàn)爭相關,其他典故也多涉戰(zhàn)爭及人民苦難,“宣和頭白”“嶺梅如雪”等,均為陳詩習見語詞?!暗讹L”屬僻典,前已指出,陳寅恪1951年5月《首夏病起》亦有“刀風解體舊參禪”句并有自注:“晉法護譯禪經(jīng),詳論人死時刀風解體之苦”,凌抄本注“刀風解形,語出晉譯修行道地經(jīng)”,更具體,異詩同典出注,如此巧合,似出同一人之手。

吳宓日記中雖曾大量抄錄陳詩,但據(jù)此難說吳書未錄即非陳詩。吳抄錄陳詩有特殊時代背景,1951年秋,吳曾因別人告發(fā),私信檢扣,所作舊詩被認為對土改和新時代不滿,受到過有關方面指控,所以他在抄錄友朋詩稿時格外謹慎,有些詩意明顯的作品,或許會作保留。直到1959年12月9日,吳宓致金月波信中還說:“宓舊友惟陳寅恪兄仍有舊詩寄示,而如武漢大學之劉永濟兄、何君超兄,均已不作詩詞,且責宓之改造尚不足云云?!保▍菍W昭整理《吳宓書信集》,328頁,三聯(lián)書店,2011年)

凌道新雖具舊詩功力,但他在1969年及1972年間,“重寫”陳詩的心理何在?況且還是“重寫”兩首關于戰(zhàn)爭的詩,雖說事過境遷為詩并非絕無可能,但以常理推測,在當時處境下,作者忽對戰(zhàn)爭大發(fā)感慨,其中誘發(fā)因素何在(“珍寶島事件”倒是在這個時間,時地近似,或可進一步研究)?二詩皆為次韻之作,依舊詩習慣,如出凌手,明確標為次韻并不失個人創(chuàng)作意味。再者,凌在鳴放發(fā)言中依然承認“黨和政府的這種大開言路的賢明作風,在中國歷史上可謂空前……黨之威信無比崇高,全國人民對黨衷心擁護,已為確定之事實”(《凌道新先生的發(fā)言》,載中共西師委員會宣傳部編《學習簡報》第3期第3版,1957年5月28日),雖有陳詩舊作在前,但寫出“雞林鴨綠陣云深,誰啟開邊武帝心……煩冤新鬼家家夢,破碎河山寸寸金”這樣的詩句,也超出我們的想象。

期待將來有機會發(fā)現(xiàn)二詩原始文本,或其他不同抄本, 同時也期待凌家后人妥為保存相關原始文獻,以備來日大家共同依原物判斷。最后說一句,二詩無論出陳出凌,在那樣的時代下,都是難得的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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