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天地，敲骨有聲——評全顯光鐘馗畫像

全顯光（1931－2023），云南昆明人，藝術家，藝術教育家，魯迅美術學院資深教授，是新中國藝術史與藝術教育史上的“德國學派”領軍人物。其晚年的鐘馗畫作葆有了其早期、中期集中國文人藝術、民間藝術、西方油畫之大成的特點，磅礴天地、敲骨有聲，也會澤著倫勃朗油畫的厚味、自身坎坷命途之苦味。本文選摘自王新等著的《鐘馗：磅礴天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全顯光（1931－2023）

齊白石畫蝦，林風眠畫鶴，徐悲鴻畫馬，黃賓虹畫夜山，每個藝術大師往往都有一手“絕活”，全顯光的“絕活”是畫鐘馗。

中國藝術史上，約略言之，有四類鐘馗形象：祛邪形象，包括精英畫家筆下的與民間流傳的，鐘馗往往怒氣莽放，正義朗朗，或仗劍，或擎拳，而鬼魅宵小則斷斃，或饒服其下，彰顯的正是邪不壓正的天地正氣。傳吳道子的《鐘馗抉目圖》、戴進的《鐘馗夜游圖》、石濤的《養(yǎng)心圖》、高其佩的《怒容鐘馗》，為精英畫家類；永鎮(zhèn)家宅的楊柳青年畫、桃花塢年畫，則為民間流傳類；雖則兩種都為刻畫鐘馗祛邪降福的正氣、怒氣與力氣，但在生猛勁厲上，前者往往不如后者。

自況形象，多為文人畫家作品，文徵明《寒林鐘馗》，細筆寫寒林中瑟瑟蹇促的鐘馗，實為寒酸文人寫照；任伯年《月夜獨酌》，用筆恣肆，以鐘馗的孤獨自賞，寫自己內心情愫；溥心畬《鐘馗夜游圖》，筆線綿長優(yōu)雅，寫鐘馗心廣體胖，意態(tài)從容，體現的恰是貴族文人的優(yōu)游寬適。

媚趣形象，多施反襯，粗莽的鐘馗，伴以妖嬈的鮮花或美姬，化丑為媚，令人莞爾。方熏《對鏡鐘馗》，一黑莽鐘馗，頭戴花枝，兩小鬼戰(zhàn)戰(zhàn)扶鏡，供其滋滋自賞，其情其態(tài)，諧趣盎然。

諷世形象。指桑罵槐，嬉笑怒罵，多借鬼蜮鐘馗，諷喻人間世態(tài)。元代遺民畫家龔開，以蒙古衣冠，飾抬轎小鬼，其遺民心態(tài)，寄托昭然；近代齊白石，有作類此，畫小鬼為鐘馗搔背，題曰：不在下偏搔下，不在上偏搔上，汝在皮毛外，焉能知我痛。圖文互現，乍讀捧頤，繼而深省。

涵化這四類形象，全顯光的鐘馗，磅礴天地，敲骨有聲，深得民間藝術之精力、文人筆墨之情味，也會澤著倫勃朗油畫的厚味、自身坎坷命途之苦味。

己亥抱桃鐘馗3，彩墨紙本，175×95cm，2019年

1931年，風雨蒼黃的昆明，全顯光生在赤貧之家。家中十二兄妹，六個死于饑荒，全顯光排行第五，他的童年、少年浸在苦水里長大。十多歲時，全顯光偷偷摹畫裝裱店的鐘馗，出售以謀生，自此與鐘馗結下畢生情緣。

縱觀全顯光鐘馗創(chuàng)作，以七十歲為界，七十歲以前，鐘馗多文人書寫的趣味，也生動，但未形成一家面貌；七十歲以后，其鐘馗一年一變，拓發(fā)無境，而氣象自成，“全家樣”遂鮮活畢現：

由文人情味，走向民間精力；由立體精細刻畫，走向大刀闊斧的平面塑造；由單一技法，走向多畫種融通；由小情味，走向大生動與大厚重，這是全顯光鐘馗藝術的總體演變趨勢。

庚子紫氣東來鐘馗1，138×69cm,2020年，紙本彩墨 

看看《丙戍鐘馗》，眉眼須發(fā)，雖然已具精力迸射的氣質，但衣紋及下半部刻畫，拘泥于實，立體感較強，還未敢放手取舍；《庚寅紙本鐘馗》，下半部分刻畫，十分明確，用矯若游龍的線條實現，處理得得心應手，盡管下半部沒有完全放棄立體層次追求，但全幅在立體感與線條感追求上，兩相和諧，堪為完美；而到《壬辰鐘馗》，上半身仍然保持立體層次，細膩豐富，下半身則完全舍棄立體刻畫，十分肯定地走向線條書寫，走向靈活多樣的線條穿插與構成，完全平面化，儼然剪紙，而最終鐘馗神采奕然。藝術求最核心最本質的東西，可以一當十，以神攝形，全顯光經常說“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不舍不得”，十年流變，顯然可窺全顯光“舍”與“得”的藝術探尋軌跡。

大鐘馗，紙本彩墨，367×144cm，2010年 

再分析一下“全家樣”的獨特藝術語言：鐘馗精光迸射、攝人魂魄的雙目，全顯光用黑白色處理，簡單卻奪目，十分高明，實質上刻畫細部，黑白二色，比任何彩色遠為精確，這是大家才能悟得的手腕。在須發(fā)與胸毛表現上，全顯光畢生研習倫勃朗和黃賓虹，他取精用宏，借來“重疊”畫法，一遍一遍又一遍，多次疊加，墨不礙筆，筆不礙墨，呈現出轉折豐富變化微妙的立體空間層次，厚重中顯發(fā)滋潤與松靈，纖毫畢現地寫出了鐘馗雄厚莽放的神韻。衣服鋪展大塊面紅色，與黑色對比，凜凜生威；衣紋線條追求多樣，既有多次疊加的粗線，老辣壯厚，又有一次勾畫的繁密細線，游絲穿插，既有追求穩(wěn)重的慢筆、澀筆，又有縱橫排闥、驚蛇入草的快筆、闊筆。下半部分，靴子、衣服、腿腳，已然一體，大膽刪繁就簡，追求平面化，尤其是多樣線條的穿插切割，黑白紅黃的塊面組合，完全是來自民間剪紙的智慧。如果仔細推敲，可見鐘馗粗厚的衣紋邊緣，泛著水潤的淺藍色，這是在畫面背后以花青襯色的結果，為求渾厚，全顯光經常正面畫，背面也畫?？梢姡@光的鐘馗，有民間，有文人，有中法，有西法，最關鍵是他以個人懷抱與手腕，蔚然會通，渾化無跡，自成一家。

朱砂鐘馗，138×69cm，紙本彩墨 

丁酉鐘馗4，木板刻，18×12cm，2017 

在鼎鑄自家風格同時，全顯光求“變”，既有一年一個面貌的“縱變”，亦有不同題材、不同材質、不同幅面的“橫變”，“變”意味著不重復自己，挑戰(zhàn)自己，超越自己，這是大藝術家的標志。全顯光鐘馗，大可丈二，小不盈尺，有執(zhí)扇，有仗劍，或頂立，或偃臥，可醉酒，可簪花圖，雄厚處逼人，嫵媚間動人。

千姿百態(tài)，儀態(tài)萬方，全顯光數十年間，創(chuàng)作難以數計的鐘馗，除了早年的緣分外，究竟還有什么因由呢？

看看鐘馗的故事吧，鐘馗是中國文化史上的異數，他是唯一一個圓通了人、鬼、神三界的神祇。筆記小說中記載，鐘馗原本唐德宗時終南山秀才，進京應試，一舉考中狀元，但相貌丑陋，遂為德宗所棄，他一怒之下，觸階而亡，玉帝得知，憫其正直無私，懷才淪落，便封他為斬祟將軍，專管人間祟鬼癘氣。仔細分析，這個故事曲折地映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隱秘心理：人世懷才不遇，終在鬼域稱雄百代，獲得代償性滿足。因此鐘馗意象背后糾結著多重要素：一他是讀書人；二他面相丑陋，帶著與生俱來的缺陷（他的失敗，只能是自身的缺陷，不敢把矛頭指向“明主”）；三他品質皎潔，胸懷大略，才華橫溢；四他懷才不遇，命途坎坷；五他生活在別處，扭轉了命運；六他的滿腹不平，化為嫉惡如仇、正義無私的肝腸。一個典型的中國士人的“煉獄”超升故事。

一幅莽鐘馗，寄寓著中國文人多少或綺麗或沉郁的夢想。

40×28厘米，木板油畫稿，2016 

138×69cm，彩墨紙本畫稿

再看看全顯光的經歷。全顯光是一位學者型畫家，藝術造詣貫通中西，學識精深淵博，畫風強悍厚重；其創(chuàng)作手法氣象萬千，在國畫、版畫、油畫、水彩畫、素描、雕塑等領域均有不凡創(chuàng)造。他1955—1961年，留學于德國著名藝術學院——萊比錫書籍與版畫藝術學院，獲得“版畫家”學位稱號后歸國，歸國后在魯迅美術學院長年任教，歷任講師和教授，他識見深遠，敢于創(chuàng)新，創(chuàng)辦了魯迅美術學院第一個教學工作室“全顯光教學工作室”，實施獨具特色的美術教學體系，在80年代的中國藝術界風標卓立，影響廣泛，成為新中國藝術史上“德國學派”的領軍人物。

然而，在蘇式契斯恰科夫美術體系一統(tǒng)天下的日子里，他命途坎坷，屢遭打壓：調工作幾番不成，工作室隨意被取締，批斗，抄家，排擠，樣樣遭逢，艱難備嘗，但他隱忍默守，埋頭苦干，以才華與氣質，書寫不屈與憤怒。聯系鐘馗故事，其蒼涼勃郁心境，可見一斑。

乙未鐘馗3，朱砂水墨紙本，138×69,cm，2015

一次，無意中，筆者在他的懷表蓋里，發(fā)現了他的鐘馗圖，油畫所畫，神采照人，筆者驚呆了，問他，“這么小，怎么畫成的？”他笑笑，“憑手感，閉眼畫的?！比藭憷?，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莊子筆下的粘蟬老者、解牛庖丁，大概類此。

這是生活與藝術入道的標志。

《鐘馗：磅礴天地》書影

（本文作者為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全文選自王新等著《磅礴天地：“德國學派”藝術大師全顯光鐘馗畫像藝術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7月，本文刊發(fā)時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