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與豐子愷籌賑浙災畫展

朱光潛與豐子愷過從甚密。1924年，朱光潛赴浙江上虞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教英文，與同在該校執(zhí)教的豐子愷相識并結下終生友誼。

中華書局新編增訂本《朱光潛全集》收錄有一篇《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為嘉定豐子愷畫展作》，集中體現了朱光潛對豐子愷人格魅力與繪畫藝術的高度推崇和由衷贊賞，是研究朱、豐交誼的關鍵史料，備受學者重視。朱光潛認為，豐子愷性情“無憂無嗔，無世故氣，亦無矜持氣。黃山谷嘗稱周茂叔‘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我的朋友中只有子愷庶幾有這種氣象”。朱光潛進一步說：“一個人須先是一個藝術家，才能創(chuàng)造真正的藝術。子愷從頂至踵是一個藝術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動笑貌，全都是藝術的?！?/p>

這篇文章發(fā)表于抗戰(zhàn)時期，或因戰(zhàn)時報刊保存條件有限，朱光潛很長一段時間已對此失去印象。1979年豐子愷逝世四周年紀念日當天，漫畫史家畢克官登門拜訪朱光潛。畢克官寫道：“這天，我還帶去了朱先生在一九四三年間寫的文章《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文章發(fā)表在葉圣陶、傅彬然先生主編的《中學生》雜志上。這期刊物在桂林出版，粗紙印刷，字跡模糊，可見抗戰(zhàn)時期后方的條件艱苦。這是現在不易找到的刊物，我?guī)サ闹皇浅r間久了，這篇文章朱先生自己已記不得了。他看著，越看越興奮，高興地說：‘這是我寫的。我這篇文章大致把豐先生這個人寫出來了。豐先生的確是那樣一個人，是一個藝術家?！保ā吨旃鉂撜劗嫛P于〈子愷漫畫〉的兩次談話》，《美術史論叢刊》1982年第2輯，第7-8頁）

畢克官的發(fā)現和朱光潛的確認，讓這篇經典作品長期以來被認定最早發(fā)表于《中學生》雜志。例如，《豐子愷年譜長編》載：“朱光潛：《豐先生的人品與畫品——為嘉定子愷畫展作》，載1943年8月《中學生》戰(zhàn)時半月刊第66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440頁）《朱光潛年譜長編》載：1943年“8月，先生在《中學生》雜志第66期上發(fā)表《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為嘉定豐子愷畫展作》一文”。（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77頁）《豐子愷研究資料》（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16頁）、《朱光潛全集》第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55頁）、《朱光潛全集》新編增訂本第8卷（中華書局，2012年，第143頁）等書均將朱光潛此文發(fā)表時間與出處寫為1943年8月《中學生》雜志。

查《中學生》原刊不難發(fā)現，朱光潛文章的標題乃《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為嘉定子愷畫展作》。上引諸書中，僅有《豐子愷研究資料》將標題抄錄正確。文字疏漏暫且不談，更關鍵的問題是，“為嘉定子愷畫展作”這一副標題應如何理解？

《中學生》雜志刊登的朱光潛文章

“嘉定”即今四川樂山。1942年10月，弘一法師圓寂。1943年4月，時任國立藝術?？茖W校教務主任的豐子愷由重慶到樂山復性書院，請馬一浮為弘一法師作傳，并與在樂山武漢大學執(zhí)教的朱光潛重逢?！吨旃鉂搨鳌罚ㄈ嗣癯霭嫔?，2011年，第244頁）對于豐子愷抵達樂山后的情形有這樣一段描述：“朱光潛和豐子愷是近二十年的老友，自然熱情接待，陪同他拜訪住在烏尤寺旁濠上草堂的馬一浮，并為他在武漢大學安排展室，豐子愷請他為畫展寫一篇序言，朱光潛慨然應允，對豐子愷的人品和畫品極為推崇……”《朱光潛傳》隨后摘錄了一段《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為嘉定子愷畫展作》文字。然而，筆者近期閱讀民國時期樂山地方報紙《誠報》時發(fā)現，學界目前對朱光潛這篇文章的寫作背景、發(fā)表時間等關鍵信息的研究均值得商榷。

1943年5月，李約瑟（Joseph Needham）鏡頭下的朱光潛（右）

武漢大學1938年流亡樂山辦學，1946年復員武昌。朱光潛1939至1946年執(zhí)教于武大文學院外文系，其間曾任教務長。樂山是川西小城，交通不便，消息閉塞，武大歷史系教授吳其昌曾描述他初抵樂山時的感受：“只有一件感覺得黑暗，兩眼有如盲瞽，就是沒有本地報。要看渝蓉兩地的報須等一兩天、三四天以后，還要不翻車才行?！?942年元旦，樂山地方人士創(chuàng)辦《誠報》，這一苦悶局面方有所改善，吳其昌認為：“樂山新聞界之真正涌現光明，自《誠報》誕生之日始?！保▍瞧洳骸豆饷鞯倪M程——中國之命運和誠報》，《誠報二周年紀念增刊》1944年1月1日）《誠報》除了刊發(fā)國內外要聞外，還刊登了不少武大師生的文藝作品。有學生回憶：“《誠報》因受印刷、設備、版面等條件的限制，內容和形式十分簡樸，不能與成渝等地大報相比，但每期副刊的質量卻是斐然成章、水平很高的……經常在副刊上讀到文學院的羅念生、袁昌英、戴鎦齡等著名教授的大作，很受同學們的歡迎。”（顧煥敏：《追憶樂山〈誠報〉》，《武大校友通訊》1995年第1輯，第139-140頁）朱光潛1942年10月20日亦在《誠報》發(fā)表過一篇《談體育與運動》。不過，因《誠報》出自邊地且不易寓目，鮮有學者予以特別關注。

1943年5月29日，《誠報》首次發(fā)表了朱光潛《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一文，該文并無副標題，正文內容則與《中學生》再刊本大致相同。5月15日，《誠報》有條簡訊：“名畫家豐子愷氏，應此間浙江同鄉(xiāng)會之請，以近作四十幅寄樂舉行畫展，提收入之二成捐賑浙災，現正籌備中?！必S子愷系浙江桐鄉(xiāng)人，浙江同鄉(xiāng)會請求以其畫展部分收入捐賑浙災，他當然不會推辭。彼時，豐子愷早已返渝。5月27日，《誠報》續(xù)載：“豐子愷畫展，即將開幕，最高標價為二千五百元一幅。”5月28日至30日，《誠報》連續(xù)三天在頭版刊登浙江旅嘉同鄉(xiāng)會的《豐子愷先生籌振（按：原文如此，今作“賑”，下同）浙災畫展》啟事：“子愷先生六法，藝林久有定評，茲為去歲浙災奇重，應旅嘉同鄉(xiāng)之請，出其杰作三十余幅，定本月廿九、三十兩日，假公園內民眾教育館公開展覽，即以售畫所得提成捐振。敬請各界愛好藝術、愿結善緣諸君子惠然賁臨，不勝正禱?！眴⑹轮械摹肮珗@”，即嘉州公園，今樂山海棠廣場。《誠報》所載的這次豐子愷畫展，在《豐子愷年譜長編》中并無任何記錄。報中言及的“浙災”究竟所指何事呢？

《努力惜春華》（1943年4月6日豐子愷繪于樂山）

樂山海棠廣場（2024年夏胡耀攝）

1942年4月，美軍杜立特機隊首次空襲日本本土，并在浙江等地迫降。5月，日軍發(fā)動以摧毀浙江各機場和打通浙贛線為主要目標的浙贛戰(zhàn)役，占領浙江眾多縣市，給當地人民帶來深重災難。11月，浙江省政府主席黃紹竑等在陪都約集浙江旅渝同鄉(xiāng)，詳細報告浙贛戰(zhàn)役中浙江各縣被日軍襲擾情形?！案鹘缤l(xiāng)聆悉后，同深義憤并惻然于梓邦災情之慘重、待拯之殷切，僉謀集款振災，以資昭蘇”。（《浙災籌振會征信錄及總報告書》，1944年，第13頁）旅渝浙籍人士遂發(fā)起浙災籌賑會，秉持“愛國必先愛鄉(xiāng)，救省即系救國”之理念，號召重慶及外埠浙江同鄉(xiāng)籌款賑濟浙災，獲得廣泛響應。浙江旅嘉同鄉(xiāng)會曾于1943年3月在武漢大學大禮堂召開第二次全體大會，會議內容或與賑災相關。（《浙江旅嘉同鄉(xiāng)會召開大會》，《誠報》1943年3月17日）朱光潛文章在豐子愷籌賑浙災畫展開展首日發(fā)表，暗含宣傳推介、支持籌款之目的。1943年8月，朱光潛文章于《中學生》雜志再刊，并加上副標題“為嘉定子愷畫展作”，其所指顯然是豐子愷籌賑浙災畫展。

樂山文廟博物館展出的《誠報》（2024年夏胡耀攝）

朱光潛《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初刊本的發(fā)現，不僅厘清了文章的最早發(fā)表時間與出處問題，文章的寫作背景也隨之清晰起來?！墩\報》這類出自小城的邊緣性報紙，其史料價值值得研究者關注與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