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的墓葬文化：為他的“卡”，為他的“巴”

基督教文化繼承了希臘人的信念，認為人由物質(zhì)的肉體和精神的靈魂兩部分組成，靈魂永恒及肉體再生是其來世觀的主要原則。古埃及人則認為人是由幾個元素組成的，失去任何一部分都意味著失去整體。這些要素中，某些部分是活著的時候就存在的，而有些則是在死后才顯現(xiàn)出其重要性。

18王朝的書吏阿蒙涅姆赫特的墓室祠堂中的銘文非常具象地表達了古埃及人對人的本質(zhì)的認識。根據(jù)墻上的文字說明，祠堂南墻上的供品都是死者生前必需的物品。旁邊的銘文是：“為他的‘卡’，為他墓地的墓中所立之碑，為他的命運（SA），為他的生命時光（aHa），為他的Meskhenet，為他的Renenet，為他的赫努姆。愿神讓他控制它們（供品），富有它們，戰(zhàn)勝它們......”這些概念中，Meskhenet、Renenet、赫努姆是與他的出生和撫養(yǎng)有關(guān)的，另外兩個是與他的生命和性格相關(guān)的（SA、aHa），是儀式的焦點。北墻上的銘文指的是死者死后最重要的方面：“為他的‘卡’，為他的碑，為他的‘巴’，為他的阿赫（Ax），為他的尸體（XAt），為他的影子swt，為他所有的顯現(xiàn)xprw。愿這些神使得他富有這些（供品），使他加入他們，可以像他的先輩一樣永遠吃喝享用它們?！边@些概念都以具體的形象出現(xiàn)在死者形象的上方，代表死者死后的存在形式：“卡”、“巴”、XAt、swt、xprw。關(guān)于人的物質(zhì)的身體有幾個表述的概念：當人活著時，它是Xt，指人體作為物質(zhì)的存在，但它也可以被描述為irw——“形式，外在”，強調(diào)身體作為一個人的物質(zhì)形式以及發(fā)揮作用的形體的一面；在人死后，常用的詞是XAt——尸體，或者sax——木乃伊；影子swt也是活著的人的本質(zhì)的組成部分，但是它更經(jīng)常與死者聯(lián)系在一起。它與木乃伊有密切關(guān)系，是死者在人間的影子，但它的顏色是黑的。

圖坦卡蒙雕像的“巴”

在墓葬文獻中還有兩個重要的概念，一個是rn（名字），一個是ib或HAty（心）。前文提過，埃及人認為名字不僅是事物的音符，也是其本質(zhì)的一部分，因此，一個人的名字被毀或者被遺忘就意味著此人整個被毀掉。心既是人的智力的基礎(chǔ)也是人的道德的基礎(chǔ)，人要作為富有道德和思想的存在就必須保證心的存活。心代表所有形式的能量，是意志之源。像“卡”一樣，它是獨立的存在，因此心與“卡”的關(guān)系是很接近的。心是理性、情感、意識、記憶等的源泉，也是自由意志的源泉，這種自由意志甚至可能反對神和神造的宇宙秩序。為此，在末日審判庭的天平上，一端是死者的心，另一端是象征正義的瑪阿特。有時我們看到天平的一端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顆心，說明在古埃及人心目中，心是可以代表整個人的。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心有能力遺棄人，將他的意識和意志帶走?！睹戏扑股裾摗氛f：“心與舌有超乎其他感官的能量——因為是它們創(chuàng)造了一切......是心使得知識發(fā)展，是舌重復著心所想的。”對于死者來說，心就成了最關(guān)鍵的器官。人們精心地把它包裹好，從不讓它離開尸體。

像“卡”和心一樣，“名字”也是獨立的存在。所有的事物都有名字?！睹戏扑股裾摗分?，創(chuàng)世主普塔是“能叫所有事物名字的嘴”，是普塔結(jié)束了“沒有任何東西的名字被叫出來的”混沌的初始時期。嬰兒一誕生就立即得到一個名字，因為沒有名字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事物。為了防止在來世沒有名字，古埃及人千方百計地使自己的名字永久留存下去。最早的文字也是用來書寫名字的。名字能證明一個人的身份（當死者進入神的世界時，要宣稱“神是我的名字”），同時也能代表一個人，在許多建筑物上法老的形象是用他的王名來代表的。官員在國王雕像前祈禱，與在王名前祈禱是一樣的。神的名字與國王的名字都能產(chǎn)生魔法般的能量。例如，人們遇到鱷魚時，大呼阿蒙神的名字就能得救。用神和國王的名字做護身符更是普遍。同樣的道理，如果抹去一個人的名字就是徹底毀掉他的存在，傷害一個人的名字就如傷害那個人本身一樣。例如，埃赫那吞抹去了阿蒙的名字，后人又抹去埃赫那吞的名字，都是出于這樣的目的。許多時候，法老們通過更改名字的辦法把以前法老的神廟、陵墓、雕像據(jù)為己有，因此許多雕像與其所有者的身體外貌特征毫無關(guān)聯(lián)，只能靠上面的名字來判斷其身份。

在肉體與靈魂之間的是“卡”，該詞的象形文字符號是兩條高高舉向天空的胳膊，有擁抱、保護人類的含義?！翱ā奔葘儆谌祟愐簿哂猩裥裕河惺芬詠硭统霈F(xiàn)在人名中，同時又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為神而設(shè)的架子上。有的學者認為古埃及人把“卡”當作人類的另一存在形式，是與人類一起被神創(chuàng)造出來的，也代表著本原力量。在銘文中，我們發(fā)現(xiàn)古埃及人對“卡”的定義是“力量、財富、養(yǎng)料、繁盛、效力、永恒、創(chuàng)造性、神秘力量”，也有人稱之為“身體之外的靈魂肉體”“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之間的橋梁”。

軍官伊皮-哈-伊蘇太夫(Ipi-ha-ishutef)木棺上的棺文，11王朝，芝加哥大學博物館藏

“卡”是所有的生命體，它既是生命的活力，也是生命的歡樂，具體來說就是一切美好的事物。從“卡”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能量只在死亡時有短暫的中斷。不僅肉體有“卡”，雕像也可以承載“卡”。如果沒有了“卡”，就意味著生命的消失?！翱ā毙枰镔|(zhì)供給，需要吸取營養(yǎng)；同時所有的養(yǎng)分中都有“卡”，古埃及人互相敬酒時會說“為你的‘卡’”。為確保來世和現(xiàn)世的結(jié)合，古埃及人為死者獻祭的同時，也供奉死者的“卡”。亡者死后必須重建與他們的“卡”之間的聯(lián)系。

“巴”的寫法有一個變化的過程，開始時埃及人把“巴”寫成一個凹嘴白鸛的樣子，逐漸地，白鸛嘴下部分的肉贅演變成乳狀羽毛，到新王國時期則成為一個人頭鳥身的形象。這種變化顯示出“巴”作為人體一個獨立的部分的作用，有時為強調(diào)這一點又加上人的胳膊。因為“巴”作為一個詞也有“羊”的含義，所以有時又用羊來作為代表“巴”的符號。需要注意的是，太陽神的“巴”以羊頭形象出現(xiàn)，而降臨到冥世的太陽神則是羊頭鳥身的樣子。為確保復活，“巴”必須每天夜里在冥世深處與肉體結(jié)合。《亡靈書》第89節(jié)中死者宣稱：“我看見我的‘巴’向我走來......它再次看見了它的身體并棲落在它的木乃伊上！”該節(jié)的敘述中還表達了擔心像鳥一樣盤旋的“巴”不能找到“它昨天所在之處”，或者受到阻止而不能回到其身體上去的焦慮心情。這種焦慮并非沒有道理，因為身體必須每夜都與靈魂結(jié)合，死者才能得到新的生命。上述《亡靈書》片段的插圖部分表現(xiàn)了一個人頭的“巴”時而停在木乃伊頭上，時而在它上面盤旋，旁邊的文字說明提示說：“巴”已被放入死者之胸，完成了與肉體的結(jié)合。21王朝的墓室壁畫也有同樣的主題，只不過通常“巴”直接出現(xiàn)在死者頭部的后面，而在后期埃及，此類畫面是在棺槨上的。大多數(shù)關(guān)于“巴”的文字都發(fā)現(xiàn)于墓葬作品中，而且通常很少提到活著的人的“巴”。在《辛努海的故事》中，當描繪他回到埃及會見國王并由于過分激動而昏了過去時，有這樣一句話：辛努海的“巴”離他而去，他失去了知覺，看到了死亡，直到國王開始以非常友好的口吻和他說話。在這里和在更普遍的意義上，“巴”表示“意識”。相反地，“卡”則經(jīng)常在無意識的深處活動。一個拉美西斯時期的書吏曾寫到過量喝啤酒會導致失去“巴”。當面對法老的威力時，敵人的“巴”們會倉皇逃竄。關(guān)于活著的人的“巴”的最重要的文獻是前文提及的《一個人與他的“巴”的爭論》（見本書第五章第三節(jié)）。

“巴”依附于身體，因為它作為一種精神的個體沒有其他存在方式，它有物質(zhì)的、身體的需求——面包、啤酒等?！鞍汀币蚕硎軔鄣臍g樂，墓葬文獻中提過“巴”的性行為。此外，男女的結(jié)合既是身體的，也包括他們的“巴”的結(jié)合?！鞍汀弊畋举|(zhì)的特點有兩點：一是可以自由行動，一是可以變成它所希望的種種形狀。肉體只能在地上活動，或與“巴”結(jié)合后在冥世游蕩，而“巴”則可以自己行動，如鳥般自由地上天入地，或者在人間花園里漫步。古埃及人把候鳥看作是“巴”的化身，因為它們能離開熟悉的世界到遠方去，又能定期回來。

中王國時期的墓碑，開羅埃及博物館藏

“巴”還在所有種類的變形中起到一定的作用。在這些變形中，某些神或動物會被看作是其他神或動物的“巴”，例如荷魯斯的4個兒子也代表他的4個“巴”。

“巴”和“卡”還有一種區(qū)別：“卡”是人的本原及保護力量的具體體現(xiàn)，而“巴”則標志著從另一事物中出現(xiàn)的一種事物。比如，兒子可以是他父親的“巴”而不能是他的“卡”；同樣地，父親可以是兒子的“卡”，卻不可能是他的“巴”。拉神稱巫術(shù)女神荷卡是自己的“巴”，而自己則是更古老的原始之神努神的“巴”。現(xiàn)在我們明白為什么古典作家最初遇到這些概念時會誤以為古埃及人相信靈魂的變形。在基督教時期的埃及，“巴”和“卡”的使用逐漸中斷，而希臘語的“psyche”（始基）一詞開始成為“靈魂”一詞的代名詞。“卡”經(jīng)常以擬人化的形象出現(xiàn)并作為人的復制品，在古埃及人的認識中，“卡”是人的至關(guān)重要的組成部分，與生俱來，共存共生，且在人死后繼續(xù)存在。最好將“巴”描述為“生命力”，它在人活著的時候存在，但在人死后其重要性才更加顯現(xiàn)出來，其時它與人體雖然是可分離的卻又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它鳥身人頭的形象說明“行動自由”是它最顯要的特點。

本質(zhì)上，埃及人把他們對人的各個方面的看法和經(jīng)驗進行了特別具體的概念化，所有的一切方面都可以叫作xprw，意為存在、顯現(xiàn)?？傊翱ā笔巧?，“巴”是行動和效力的能力；Xt和rn代表物質(zhì)的外觀和個性，swt是個神秘的物質(zhì)存在，它以不同的形式和大小來來去去；心則代表人的智力、情感、道德層面的個性。這些方面都有能力獨立行動，但它們最終都是個人的復雜心理機制的有機構(gòu)成部分。

阿赫（Ax）與上述的一切都不同，它不是人的某一個部分，而是代表人作為整體處于被祝福的狀態(tài)，以及超越墓葬的力量。這與下面要論述的通過儀式而達成的轉(zhuǎn)換相關(guān)。

本文節(jié)選自《金字塔的國度》（顏海英 著，商務(wù)印書館，202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