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石不與他石同——范白《英石志林》述評

英石產(chǎn)地因為地處嶺南，交通不便，自古價格不菲。

《英石志林》以英州形勝和英石崢嶸為線索，廣羅唐宋以來歷代文人詠贊英石、英州之詩文辭賦，包括日本江戶時代所藏英石的有關(guān)記述，體現(xiàn)出一種視野開闊。全面、完整、系統(tǒng)地反映了英州（英德）以及英石的人文風(fēng)物。

范白先生《英石志林》一書最近在廣州和英德兩地舉行了首發(fā)式。這本近20萬字的匯編，耗費了范兄十年之功，翻檢了上千種歷代著述而成，可謂一編之成，十年躑躅。此書以英州形勝和英石崢嶸為線索，廣羅唐宋以來歷代文人詠贊英石、英州之詩文辭賦，全面、完整、系統(tǒng)地反映了英州（英德）以及英石的人文風(fēng)物，也是填補了研究古典賞石的一個空白。

范兄生于英德，長于英德，但是早年一直沉湎于詩文寫作，對于鄉(xiāng)土風(fēng)物之英石，按照他本人在書后跋中所言：“十余年間視而不見”。直到后來陪外地文友訪石，這才相見恨晚。一旦愛上了英石，范兄便想著如何將故土名物發(fā)揚光大。

范兄富有詩才，能書會畫，系廣東中華詩詞學(xué)會理事、翁山詩書畫院副院長，刊有《投石集》《夢白廬詩詞》等。奇石和石友也是他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主題，包括本人也有幸得到過青眼。如《題英山山石一首》：“山上多佳氣，青云忽自來。向天裁一片，留與案頭開?！薄队⑹玖帧返娜〔囊栽娢臑橹?，年代從唐朝到當(dāng)今，包括日本江戶時代（相當(dāng)于晚清時期）著名漢學(xué)家市河米庵（1779—1858）《小山林堂書畫文房圖錄》中所藏英石的有關(guān)記述，體現(xiàn)出一種視野開闊。除了詩人墨客的文集之外，還廣泛涉及方志、小說、書畫題跋、摩崖石刻等，包羅萬象，應(yīng)收盡收。諸如圍繞當(dāng)代英石名品（小蓮池、碧玲瓏）詩人們的題詩作畫，也是極風(fēng)雅之能事。

英石名品“小蓮池” 懷一繪

英石名品“碧玲瓏” 與堂繪

我與范兄可謂君子之交，記憶之中好像都沒有同桌共飯過，但神交已久。直到2020年3月，我們才加上微信。也許興趣相投，可謂交淺言深。當(dāng)時，范兄呈上已初步編竣的《英石志稿》目錄（相比今日刊印本少了一百多首古詩文），與我相商榷。因為我一直留意于古代石事石文，很快便補充并一起辨正了一些詩文，這樣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一年多時間。期間，還真有一些重大發(fā)現(xiàn)，可謂驚喜不斷。

比如，我根據(jù)蘇州文友、作家蔣暉提供的線索，撰寫了一篇專欄文章《曲園老人“授經(jīng)石”》。說的是晚清大儒俞樾得到了其弟子、時任廣東學(xué)政徐琪寄贈的一方英石，系徐琪在英德山中覓得一石，造型像一位老者坐而觀書，他想到了曾經(jīng)為老師所繪《授經(jīng)圖》以及老師所畫《課孫圖》形象，便題名為“授經(jīng)石”，不遠(yuǎn)千里寄贈給老師，并作有《授經(jīng)石歌》。俞樾得石后非常開心，同樣作有《授經(jīng)石歌》，末兩句有“惟念英石世所珍，況此石為我寫真。置之案頭竊自笑，我本山中一石人。”點明了此方象形石為案幾供石。這方英石“授經(jīng)石”，不但見證了俞樾、徐琪的師生之情，也是這位大儒極為難得的愛石史料。自然，兩位師生的《授經(jīng)石歌》被收錄《英石志林》之中。

清·李調(diào)元《南山詩刻》

清·居廉《韋石圖》 廣州藝術(shù)博物館藏

英石產(chǎn)地因為地處嶺南，交通不便，自古價格不菲。按南宋杜綰《云林石譜》“英石”云：“此石處海外遼遠(yuǎn)，賈人罕知之，然山谷（指黃庭堅，號山谷道人）以謂象州（今廣西象州一帶）太守費萬金載歸，古亦能耳?！彼^英石所處“海外”，是因為英石產(chǎn)地處于嶺南英州，當(dāng)?shù)夭墒蚴琴徥\往北方的話，往往是通過北江、珠江，再通過海路北上，陸路則需要翻山越嶺，不但耗時耗費，而且運輸不便。所以，蘇東坡為一方綠色英石“仇池石”所作詩中，起首有“海石來珠宮，秀色如娥綠?！敝洌ā镀退爻鸪厥〈畬氁?。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欲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這里所謂的“海石”，便是指從海上運來的（英）石。

仇池石，無疑是蘇東坡藏石中的最愛，也是英石中的名品（《英石志林》收錄為“傳承編”），以至于后來有將英石稱作仇池石者。不過，《英石志林》收錄宋代張舜民《蘇子瞻哀辭》：“石與人俱貶，人亡石尚存。卻憐堅重質(zhì)，不減浪花痕。滿酌中山酒，重添丈八盆。公兮不歸北，萬里一招魂?！贝嗽娝f的并非仇池石，而是雪浪石（今藏河北定州武警醫(yī)院花園中），也是蘇東坡的愛石，乾隆為此曾經(jīng)賦詩數(shù)十首之多。

清·“襄陽無語”銘英石硯山 上海博物館藏

錢定一《縐云峰圖》

值得一辨的是，杜綰《云林石譜》所述“山谷以謂象州太守費萬金載歸（英石）”一說，顯然夸大其辭了（或者是刊刻有誤）。因為，當(dāng)時的萬兩銀子，相當(dāng)于知縣六年多的年薪。據(jù)我所考，這個出處在黃庭堅崇寧元年（1102）《書壺中九華山石》中，其中提到：“邇者象江太守費數(shù)十萬錢，自嶺南負(fù)載三石北歸……”指的是象州（今廣西來賓象州）太守馮才叔，花了幾百兩銀子買了三方（英石）運回北方（河南）老家（北宋時期，一兩銀相等于二千錢）。幾百兩銀子，大概相當(dāng)于知縣幾個月的薪水，這是比較合理的說辭，也說明當(dāng)時英石價格確實不菲。所以，“象州太守費萬金載歸”顯然有誤，應(yīng)該是“象州太守費萬錢載歸”或者“象州太守費百金載歸”。

《英石志林》收錄了宋代二十一位詩人詠贊英石詩作三十多首，而且不乏名家名句，無疑是一個有待發(fā)掘的“寶礦”。包括南宋詩人陸游以及老師（曾幾）和弟子（戴復(fù)古），師生三代均有詠贊英石詩文，似乎也是一種傳承，十分罕見。兩宋詩人為何頻頻有詠贊英石之詩，我感覺這與貶官文化有關(guān)。這些詩作，可視為貶謫文學(xué)。這些詩人大多有貶官流放至嶺南的經(jīng)歷，包括蘇東坡以及“蘇門四弟子”（“元祐黨籍碑”列名有309人），黃庭堅甚至客死嶺南宜州（今廣西宜山縣）。當(dāng)時嶺南被看作化外之地，又稱瘴病之鄉(xiāng)，成為朝廷處置“犯官”的重要流放地，大量政治失意者被貶往此處，卻也無形中促進(jìn)了嶺南的文明化進(jìn)程。如《英石志林》收錄最多詠石詩作的南宋詩人曾豐（九首），也是一位理學(xué)家，江西樂安人，淳熙十一年（1184）被貶至廣東轉(zhuǎn)運使三年，曾經(jīng)幾度到過英州，對于英石情有獨鐘：“英石不與他石同，其色燦爛聲玲瓏，小山突兀百千重?！保ā兑宜日逻^英州買得石山》）曾豐另有《余得石山二座，西南道李監(jiān)場索之，附海船歸三山》五首（未收錄《英石志林》），應(yīng)該也是說英石的。

明·徐渭《牡丹蕉石圖》潑墨繪英石 上海博物館藏

無可諱言，古石研究還是有很多“盲盒”有待破解。如《英石志林》收錄的“韋石”便值得一辨。“韋石”是晚清桂林的一方名石，主人李秉禮江西臨川（今屬江西撫州）人，乾隆年間曾官至刑部江蘇司郎中，但“供職未幾，結(jié)廬桂林，養(yǎng)親不出。”李秉禮的詩詞及其長子李宗瀚的書法、六弟李秉綬的繪畫在當(dāng)時并稱“詩書畫三絕”，可謂一門風(fēng)雅，風(fēng)靡桂林。李秉禮風(fēng)雅好古，交游極廣，因仰慕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故取號韋廬，“韋石”便是他以韋應(yīng)物之名而命名的一方園林立峰，“既以韋名廬，復(fù)以韋名石。把卷坐石下，蕭然入詩格?！保ā冻曛T子詠韋石作》）他在《韋廬八詠·石》中寫道：“不惜萬黃金，買得畫山石。時無下拜人，誰能知此癖。”當(dāng)時，圍繞“韋石”有很多詩人墨客賦詩作畫，也是極一時之盛。至于“韋石”究竟為何石種，時人記載都不得要領(lǐng)。

故宮御花園供置的明代英石

《英石志林》收錄有清代詩人張維屏《觀韋石有懷韋廬先生》一詩：“韋廬人已古，韋石一峰存?？U透漏皆備，去來今不言?？嘁髟冒?，如畫尚留痕。位置松間好，孤云老有根?！绷碛袕V西籍詩人韋繡孟《臨川李氏家藏韋石一蹲，半剝蝕矣，余訪觀后慨然有作》詩。畫家居廉《韋石圖》扇面（1853年作，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淡墨描繪了這方“韋石”，頎身玉立，漏透兼?zhèn)?，孔洞極多，更像是太湖石，并有題跋：“此韋廬先生所賞韋石也。嵌空峭拔，高八九尺，張南山先生句云：‘縐透瘦皆備，去來今不言’，即此。癸丑小春，偕鼎銘三兄往觀。鼎銘與予同負(fù)米老癖，徘徊不忍去，因為之寫其狀于箑端，以當(dāng)晤對。今夕庵居巢并識。”石主人李秉禮《移石》詩序中則稱：“客有自海上來者，貽我丈石，嶙峋峭聳，窟竇空明，誠希世之珍也。置之韋廬，因以韋石名之，今閱廿余載矣?！辈⑹①澊耸鞍櫴莓嫴蝗?，玲瓏世希有。仇池未足珍，靈壁非其偶。”由此可見，此方立峰高有三米，從其形貌特征來看，大概率是太湖石，詩中所謂“仇池未足珍，靈壁非其偶”，便點名了此石既非英石（仇池石），也非靈璧石。

范白 《英石志林》書影

范白 《英石志林》書影

古代園林立峰，以太湖石最為多見（嶺南偶見有英石），人們熟視無睹，所以一般都不會特意去點名其石種，好比是約定俗成。比如宋徽宗畫的《祥龍石圖》及其題畫詩，雖然也沒有點名為何石種，而且石界曾經(jīng)為此舉辦過專題研討會（其中有太湖石、靈璧石、英石等說），但無疑其太湖石的概率更大一些。因為縱觀歷代名家繪石，不明確點名石種的園林置石多為太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