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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蒼虬閣詩稿七種》

陳曾壽(1878-1949)是晚清同光體的一位中堅詩人,亦是近代詩壇名家的代表之一,同時也可說是中國古典詩人最后的殿軍人物。

陳曾壽(1878-1949)是晚清同光體的一位中堅詩人,亦是近代詩壇名家的代表之一,同時也可說是中國古典詩人最后的殿軍人物。他卒于1949年,那時同光體的名大家接連相繼謝世,而中國社會無日不變,傳統(tǒng)詩人的生存土壤,亦已剝蝕殆盡,所以陳曾壽的去世,可說是中國古典詩時代終結的一個象征。也正因為此,他的詩中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上的痛苦,就極為深沉悱惻,而他的詩中,也就染布了濃厚的悵惘色彩,所謂“沈哀入骨”(陳三立語)。陳寅恪挽王國維說:“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保ā锻跤^堂先生挽詞并序》,《陳寅恪詩集》第10頁)作為殿軍的古典詩人的陳曾壽,其情形亦復如是。

《光宣詩壇點將錄》擬陳曾壽為“小李廣花榮”,為“馬軍大驃騎兼先鋒使八員”的第一人,可見其詩壇聲價。其實,以陳曾壽詩的造詣,即擬之于“五虎上將”,亦不為大過。程康《題蒼虬閣詩》云:“懷賢一代推晞發(fā),抗手詩雄只二陳?!弊宰ⅲ骸爸^滄趣、散原兩丈?!薄皽嫒ぁ⑸⒃?,即陳寶琛、陳三立。能抗手此二人,其才力可知。陳曾壽的弟子沈兆奎跋《蒼虬閣詩續(xù)集》亦云:“近代稱詩,海內三陳,詞林并重。滄趣、散原,與師雖蹊徑不同,而各有獨至?!保?949年鉛印本《蒼虬閣詩續(xù)集》)亦見程康之語不虛。不僅于此,另有論者,直以陳曾壽的詩,儕之于陳三立、鄭孝胥之列。胡先骕《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云:“陳曾壽亦后起詩人,視陳三立、鄭孝胥為少,而其詩卓然大家,為陳、鄭之后一人?!保ā秾W衡》第十八期)錢仲聯(lián)《夢苕盦詩話》第三十五條云:“陳仁先(曾壽)《蒼虬閣詩》為陳、鄭后一名家,其詩不專學宋人,致力于玉溪甚深,故出語皆清深高朗,無時人獷悍之氣,實造古人極至之域。散原序其集,至稱‘比世有仁先,遂使余與太夷之詩,或皆不免為傖父’云云,可謂推崇備至?!渡n虬閣詩》之聲價,亦從可知矣?!保ā睹駠娫拝簿帯繁荆┒抑f,若合符契。而陳寶琛《與陳曾壽書》則云:“大作峭厲幽敻,于散原、海藏外,別辟一蹊。”(稿本《蒼虬詩存》第一冊)錢鍾書《中文筆記》第一冊札《蒼虬閣詩》亦云:“仁先詩極為散原所稱,石遺亦贊賞之,今見所作,蓋欲兼散原、海藏之長?!稌啡蟆吩疲骸⒃x粹太夷巉,兼至重看今覺盦?!莱鲂闹惺乱印!保ㄉ虅沼^,625頁)可謂異口同聲,所見略同。陳、鄭在當日為詩壇兩大,與之相提并論,其詩之造詣,自是大家之境了。

不過陳曾壽之詩,雖為同時人所推挹,但詩作數(shù)量并不多,所刊不過《蒼虬閣詩集》十二卷、《續(xù)集》二卷,詞一卷,加起來十五卷而已。十六七年前,其集經(jīng)筆者整理點校,列入《中國近代文學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時湖北圖書館藏《蒼虬閣詩》稿本七種,未被發(fā)現(xiàn),故亦無由取校。今湖北圖書館與湖北教育出版社合作影印出版此七種《蒼虬閣詩稿》,匯為一書,其有功于近代詩學之研究,可不待言。其書之價值,可說是多方面的,大體言之,其于???、批評、輯佚及考證,均提供了極可寶貴的材料。以下為略述之,并撮敘各本收詩之情況于后,以備學人參考。

稿本之有益??保瑸楦灞镜淖顬槿怂膬r值之一,此可不必贅言。但近代詩人的稿本,其價值卻不僅在定字句之是非,還有另外一個作用,那就是可以提供詩人創(chuàng)作之際的改削之跡,而于體認詩人寫作中的慘淡經(jīng)營,大有幫助,為一種極親切而不易得的材料。傳統(tǒng)的中國詩人,因為師友父兄之故,此種改涂于紙的手跡,平日是易得常見的,耳濡目染于其間,于詩自可悟入。但是今天的讀者,因為作舊詩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故不能再有此種條件,獲此一種氛圍,而得一種親炙之作用,所以今日于舊詩的研究,多流為門外的膚廓之談,而于古詩人的“詩眼文心”,亦每較隔膜,即以此故。此為時代的限制,傳承之緒久絕,后起之人,雖可聞風而起,而擿埴索途,一知半解,不能親證古人之境,本亦無可如何。但若能見到古詩人的稿本,目睹其紙上之跡,揣摩玩索,或亦可悟于片紙只字,其收效固不及古人,較之俗師之教,入于迷途,自是要好得多了。這種名家稿本的作用,古人亦早有見及,并有極佳之事例。宋朱弁《曲洧舊聞》卷四記黃庭堅事云:“古語云:‘大匠不示人以璞?!w恐人見其斧鑿痕跡也。黃魯直于相國寺,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冊,歸而熟觀之,自是文章日進。此無他也,見其竄易句字與初造意不同,而識其用意所起故也。”(中華書局本,142頁)黃庭堅不愧是善讀書的?!傍x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古之名家的稿本,正是度人的金針。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也談到這件事;但只引了俄人的話,說看大作家的未定稿本,“是極有益的學習法”,而認為“中國卻偏偏缺少這樣的教材”(《魯迅全集》第六卷,321-322頁)。雖是數(shù)典忘祖,不知有黃庭堅的事,其主張卻是不錯的。

聊從蒼虬詩稿本中摭取二例,以為說明。1940年刊十卷本《蒼虬閣詩集》卷一有一首《武昌舟中》,在最早的稿本《蒼虬閣詩》(甲本)中題為《舟中寫心》,其詩云:

暫寫閑懷向水濱,片時鷗鳥未相親。蒼崖終古收殘照,碧樹前宵送晚春。豈與韓維憂日暮,要知康節(jié)在風塵。冥看正見孤飛翼,一爾翻然未易馴。

這首詩在蒼虬詩稿中,前后凡寫錄五次,加上《石遺室詩話》所錄的,字句凡四本。此詩的作年甚早,據(jù)此稿中再錄此詩,其前有一首《枕上口占》,時間注為“辛丑”,則此詩當亦為辛丑年(1901)作。1940年十卷本收于乙巳(1905)之后,那是因為陳曾壽編集時,一定要以乙巳年所作的感懷先德的那首五古為開卷第一詩之故,故凡作于那首五古之前,而又可以入集的,均只編于其后了?!吨壑袑懶摹吩姾笥信疲骸啊M與’、‘要知’四字,再思?!贝伺鸁o疑是有見地的,據(jù)其字跡,當出梁鼎芬之手。這一意見,后來被陳曾壽接受了。在另一稿本《蒼虬閣詩鈔》中,此聯(lián)便作:“便恐輕陰成日暮,更無偏霸在風塵?!迸c上下呼應,斗榫相接,確勝于原句?!捌浴痹圃?,仍是用康節(jié)事(《上蔡語錄》卷一:“邵堯夫直是豪才,此人在風塵時節(jié),便是偏霸手段?!保?,詩題也易作《武昌舟中》了。另外,乙本《蒼虬閣詩》所貼一長簽,中亦寫有此詩,字句與之全同。這也就是1940年本《蒼虬閣詩集》所取的定本。但是他的這個改筆,并不是在《蒼虬閣詩鈔》及最早的甲本《蒼虬閣詩》中改的,而是在乙本《蒼虬閣詩》所貼的已破損的紙條上。在此破損紙條上,此一聯(lián)寫作“未與南陽愁日暮,要知康節(jié)在風塵”,而又用筆抹去“未與南陽愁”“要知康節(jié)”九字,在旁邊補入“便恐輕陰成”“更無偏霸”。據(jù)此,可知稿本、定本之間,另存在過一個中間的改本?!妒z室詩話》卷十第十五條摘陳曾壽的近體詩,第一首便為此詩,文字同于初稿,只“未相親”的“未”字,被改作了“肯”字。這必是石遺的“擅改”,但陳曾壽未接受。平心論之,第二句的“未相親”之“未”字,與最后一句的“未易馴”之“未”字,是犯復了的,且字的位置亦同,均在第五字,這確是應該避去的。而“肯相親”的“肯”字,在意思上比“未”字要更好。石遺之所改,是可取的。

梁鼎芬等批語


1940年本《蒼虬閣詩集》卷一另有一首《天寧寺聽松》,在稿本《蒼虬閣詩》(甲本)中,題作《天寧寺聽松聲》:

斜陽布滿地,雷雨忽在顛。仰看四泬寥,聲在雙松間。屬耳倏已遠,飛度萬壑泉。老龍動鱗甲,破碎還蒼堅。金龍萬豪毛,一一威神全。仰屈尋丈地,開闔成諸天。落落孤直心,廻蕩生高寒。提挈四天下,度入太古年。想見陶隱居,擁衣但高眠。無聞茲未能,且證聲音禪。

此詩在七種詩稿中亦寫錄五次,所改不過數(shù)字。此詩為陳曾壽的最出色的詩作之一,梁鼎芬于旁批云:“題目好,近人集中夢不到?!敝軜淠E疲骸按嗽娚n堅?!边@是它的初稿。在此稿之上,有細字改動三處:“金龍”改“金剛”,“孤直心”改“孤直胸”,“廻蕩”改“廻盪”?!褒垺弊炙愿摹皠偂?,不但是避上聯(lián)之復,且與下句的“威神”字更密合;“心”之改“胸”,必本山谷詩的“零落剛直胸”,山谷的這一句,也是陳曾壽在《集山谷句上番禺夫子》中用過的?!渡n虬閣詩》(甲本)中第二次寫錄此詩,題目增加了七個字,刪去一“聲”字,作“天寧寺聽松同周孝甄丈同作”。并且,其第一個“同”字,又被抹去,而改為“與”字;這是因為,七字中有兩“同”字,用字太累疊了。前稿所改的三處,此稿皆照錄了。但是在“一一威神全”句后,又多了“宏聲自內徹,至響非風傳”十字。但是,有一條眉批又云:“‘宏聲’十字可刪?!钡搅艘冶尽渡n虬閣詩》《蒼虬閣詩鈔》中,此詩的題目,又改為五字“天寧寺聽松”;而后添的“宏聲”那一聯(lián),就削去不錄了。也就是說,在此兩稿之間,亦同樣有另一改本;這是與《武昌舟中》那一首頗相似的。另外,此詩還有一個字,也作了改動,那就是第四句的“聲在雙松間”,“在”字改作“出”字。這個字的改筆,見于《蒼虬閣詩》(甲本),錄稿上有眉批,批云:“‘布’字近硬。‘雨在’犯下‘在’字,擬僭易‘出’字?!笨梢姷谌蔚膶戜洠峭碛诘诙蔚膶戜洷?、而又早于乙本《蒼虬閣詩》《蒼虬閣詩鈔》的本子的,因為后者皆作“出”字了。這一條批語,出于陳衍之手,據(jù)《石遺室詩話》卷三第十一條錄此詩,“聲在雙松間”即作“聲出雙松間”,并且首句的“斜陽布滿地”,亦被改作了“斜陽紅滿地”。之所以改“紅”字,自是陳衍嫌“‘布’字近硬”。而“紅”字之改,卻又未被同意,因為后來的本子,仍是作“布滿地”如故。

據(jù)上所舉二例,我們就可以明白,傳統(tǒng)詩人在作詩之際,是何等地用心、講究,一字不放過!亦以此故,校勘近代詩人的別集,也就不只是死校一事,而必須借助詩學,最后又歸于詩學的探討。一切校勘的出發(fā)點,同時即是校勘的歸宿處,換言之,只??痹姷淖志洌还茉?、不解詩,于詩無補,是不能得??钡恼婢竦?。

關于陳曾壽詩的批評,在當時最集中、也最有影響的,為陳衍的《石遺室詩話》,其次則是陳三立于《蒼虬夜課》所加的題識、批語。這是見于已刊文獻的,點校本《蒼虬閣詩集》附錄搜輯頗備,可供參考。而稿本七種中所保存的批識,則是更為豐富、也更為多樣的,為蒼虬詩加批的,當時不僅有陳三立,還有沈曾植、陳寶琛、鄭孝胥、梁鼎芬、周樹模等多人,這都是學者前此所未知的。

陳三立題辭


大致言之,在陳曾壽的早期詩稿中,以梁鼎芬加的批最多;在中晚期的詩稿中,則以陳三立批的最多。這也不是難理解的事。梁鼎芬為陳曾壽的老師,批語之多,是理所當然的;陳三立樂稱人善,與陳曾壽又極投分,其屢屢加批,也就在意料之中。見于蒼虬詩稿本,而不為外間所見的散原的批識,如:

神恉孤微,亭亭物表,任淵謂讀后山詩若參曹洞禪,今于此稿所造境,亦復如是。丁卯臘月三立記。

辱荷贈詩,沈冥孤詣,非復人間語言,“松”韻尤有天荒地老之感也。小病旋如常,頑鈍或使然耶。日內當圖良晤。蒼虬詩老。立白,十八日。

這是見于《蒼虬詩?!返摹K^“‘松’韻”云云,是指《詩剩》中《散原老人小極奉和》的第四句:“違天忍事百堪死,一笑仍回冰雪容。共語言緣無片石,與天地畢有孤松。出門倘羨彌明逝,危坐應悲叔夜慵。御鬼南山終戰(zhàn)勝,靈禽枝上夢曾逢?!薄叭螠Y謂讀后山”云云,見任注《后山詩》卷首序:“讀后山詩,大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p>

又如:

孤照之境,直把臂古之傷心人。丁巳臘日,三立記。

沈哀孤秀,亭亭物表,莊生所稱為天機深者與。甲戌九月同客故都,讀竟題。三立。

隔一歲讀所得詩,茫茫之感,蟠天際地,仍祗余驚心動魄、廻腸蕩氣而已。乙亥九月再聚于北京續(xù)記。三立。

這是見于稿本《蒼虬詩存》和一卷本《蒼虬閣詩》(丙本)的。丙本《蒼虬閣詩》中,另有同為陳三立的弟子、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被擬為“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的陳祖壬、袁思亮的題辭。陳祖壬題云:

甲戌九月,與蒼虬先生同客舊京,頻過心畬王孫夜談,主人出宋墨拓本索題,先生成二十字,同人皆為擱筆。詩境之妙,乃至此乎。翌日獲讀近集,淺學不能測涯涘。記此,以示不忘茲會而已。重陽后六日祖壬謹注。

袁思亮題云:

與蒼虬別三年矣,甲戌九月重見于舊京,窮日夕過逢,飲酒談藝,蒼虬每于廣眾中低首沉吟,頃之,必出奇句驚坐客。蓋其天才學力,既過絕人,又逢時喪亂,所歷多坎坷險巇,忠孝真摯之性,郁勃激蕩,一發(fā)為悱惻幽邃之辭,故年愈老、境愈窮,而詩亦愈益工,其所積與所遭者然也。留十余日別去,綴數(shù)語行卷間,不勝黯然。思亮。

袁、陳二人題辭的時間,與陳三立所題同為甲戌,也就是1934年。此年八月,陳曾壽為營葬夫人事,特地請假去北京,同時亦“藉以視散原老人”。袁思亮是九月初來北京的。陳祖壬說的題詩之事,指陳曾壽《題心畬宋墨拓本》:“溫公有至言,茶新墨惟舊。半笏能返魂,隱幾夢元祐?!币嘁娪诖烁灞?,后收入十卷本《蒼虬閣詩集》卷九。附帶一說,同時另有一首《題心畬嬰兒捕蝶圖》,寫得更妙:“見虎了無懼,見蝶欲生擒。前卻皆天機,漫鼓中郎琴?!辈恢獮楹?,陳祖壬卻沒有提。但不管怎樣,三陳與一袁,在京的相聚是愉快的。這也是詩人的生平樂事,也只有如此的樂事,才能激發(fā)詩人的雅興,也才使其詩才能發(fā)揮至極致。

陳祖壬題詩


本與陳曾壽頗親、后來疏闊了的陳衍,也寫過大段的評語,見于稿本《蒼虬詩存》:

別仁先二年余,海上相過,抱其詩五巨冊使定之。已見與未見者各半,多勃郁蒼莽,不可遏抑,肝鬲手腕,有余前敘所未及道著者。因語仁先,詩至曹子建、杜少陵,論者幾嘆觀止矣。然使子建享大年,少陵壽至七十,其詩境不知更當何如?所謂進境者,只問其詩視前之同不同,不問其視前之工不工也。前工于丹,后工于素,工同而所工不同矣。仁先此數(shù)冊,伯嚴、蘇堪、子培、確士諸君各有評。余謂“以韓黃之筆力,寫陶杜之心思”焉耳。蘇堪云:“哀樂過人,加以刻意?!碧斩虐罚瑫r復過人,韓黃則刻意矣。

陳衍評語手跡


此節(jié)評語,后取入《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五,字句稍改易,但此為石遺的手跡,故彌足珍貴。蘇堪“哀樂過人”云云,見于《蒼虬詩存》中《詠懷》詩的批:“哀樂過人,加以刻意,固宜有此意境?!薄渡n虬詩存》中保存了不少的陳三立、鄭孝胥和沈曾植三人的批語,這些批語,均是以楷書小字迻錄的,有的詩三人皆有批,比而觀之,有相得益彰之妙。如《散叟石欽先后來湖上、同作富春之游、過滬與石欽下榻海日樓、旬日別后、皆有詩至、作感懷數(shù)首寄答》,沈曾植批:“合韓孟為一手,精能之至,出人入天?!标惾⑴骸吧蛴魢姳?,其聲動心?!编嵭Ⅰ闩骸皳u魂蕩魄,刻入精深。丁巳十一月十一日,孝胥讀至此止。”《三臺山山居雜詩》,陳三立批:“瘦骨寥音,廓然大適?!编嵭Ⅰ闩骸吧袂逡鉂?,悠然自深。”沈曾植批:“清微靜遠,由韓蘇而入歐梅,可與散原為世外交矣?!薄赌虾抟辜膽焉⒃壬罚嵭Ⅰ闩骸皡柖鴶??!标惾⑴骸吧蛩脊峦?,蕭瑟嵯峨?!苯允?。

《石遺室詩話》卷十謂陳曾壽早年所作詩,“抗?!厄}》、《選》”,后來與周樹模、左紹佐兩人唱和,詩格始大變,但編集時與周、左唱和之什,存留得并不多。稿本《蒼虬閣詩》(甲本)中不但有與周、左的多首唱和詩,如《送周孝甄使日考求政法》《過左笏丈晚飯、出自制周公百歲酒盡醉、感賦兼呈孝丈》《和竹勿先生見贈》《秋日同孝甄丈游南漥相地筑鄂學堂》《同孝甄丈游龍泉寺歸過竹勿丈小飲疊前韻》等,且存有周的一段評識:

詩四十馀首,咀味不盡,乃似千百篇,旨約趣博,蟬蛻不滓,無一字入時人町畦矣。鄙人常以“悱惻芬芳”四字說詩,悱惻由性情,芬芳由氣澤,二者得兼,斯絕世窈窕也。區(qū)唐界宋,要是一時風尚,至于成一家言,淵源固莫二耳 。君思力獨到,足振楚風,其猶有取于拾瀋之言乎。光緒乙巳年伏日樹模讀竟識。

乙巳是光緒三十一年(1905),其時陳曾壽二十八歲,周四十六歲?!渡n虬閣詩》(甲本)中亦有周的批語,如《和竹勿先生見贈》,周批云:“此首全似山谷,后三句絕妙?!薄肚锶胀畈菔汤勺笾裎鸾o事周孝甄侍御及家兄蘇生往太清觀尋菊不得、遂至龍泉寺、歸過酒樓小飲、和孝甄丈韻一首》,周批云:“此首即象生理,無筆墨痕跡?!绷憾Ψ遗耸?,則云:“似陶又似謝?!痹诩妆尽渡n虬閣詩》中,梁鼎芬的批,是最多譽賞的,而尤好用“完美、傳作”四字。如《枕上口占》,梁批云:“曾文正學黃有此。”《漢皋晚步》,梁批云:“情深,詞家之稼軒?!薄额}靄園第二圖》,梁批云:“真王貽上,可一不可二?!薄额}寶臣畫里還山圖》“秋山老彌工,仕路晚逾隘”一聯(lián),梁批云:“東坡杰句?!薄斗钯x陶齋尚書以舊藏莫愁小像卷子留莫愁湖祠一首》,梁批云:“此種筆意,近賢所無?!薄顿浐樽訓|》,梁批云:“蘇黃之間,黃多于蘇?!薄妒辉滤酚谓股?、明日陶齋尚書亦來、登觀音巖觀落照賦詩索和、為賦長句》,梁批云:“酣恣,是坡公得意處?!薄洞雾嵤瘹J不寐見贈》,梁批云:“起二句真山谷?!薄班嵶右荒苓^也?!贝嗽姷钠鸲錇椋骸伴L夜商量入世法,浮云萬變月孤明?!薄队翁鞂幩峦篌苏勺鳌?,梁批云:“‘松風’五字,是昌谷心肝。”“松風”五字,指“松風無世情”?!端凤L》,梁批云:“詩亦如花,此真如絕代佳人,曠世一遇。所詣遽至此,大奇、大奇?!彼^“詩亦如花”,是因為《朔風》的最后一句,為“兩三黃菊義熙花”。《蒼虬閣詩》中梁氏此類的批,不一而足。

從詩人的性氣言之,陳曾壽之于陳三立、梁鼎芬,皆有其冥契處。陳曾壽集中的詩,亦以與陳三立的為多、與梁鼎芬的為摯,這都是緣于氣機相感,有不期然而然者。陳衍《海藏樓詩敘》云:“又余嘗論:詩為友朋而為者居多,然往往有數(shù)友朋焉,為彼為之常工,為此為之不盡工,豈其意之屬不屬,如靈運所云‘對惠連輒有佳句’歟?!保ā妒z室文集》卷九)陳曾壽《嘯麓詩序》亦云:“顧中多惘惘之語,言哀已嘆,若深有不得已之故者,與義州李小石及余贈答之詩,常工于他作,不自知其所以然?!保ā渡n虬閣日記》民國廿一年四月十六日。亦見《龍顧山房詩續(xù)》卷首,文字同)其中的道理,正可以同參。

稿本作為輯佚的資糧,亦是其題中應有之義,但輯佚作品的價值,有大有小,須分別觀之。古人的輯佚之學,本起于宋人王應麟,至有清而大盛。如世所熟知的嚴可均、馬國翰,都是以畢生之力為之,而獲得大成績的。不過,清代學人之用力此學的,主要還是在搜輯唐以前的經(jīng)子古書,集部非其所重。這是因為,近代以前的學者,本就是以經(jīng)史為主要學問,集部之書,馀力旁及之而已。這自也是有其道理的。但即使經(jīng)史的輯佚,批評仍是存在的,如對于王應麟,章學誠即大不以為然,而攻擊之頗力(《文史通義·博約中》)。至于一般的詩文,在作者已有隨意之作、不欲存集者,而為之搜輯補綴,即非心力浪拋,亦是作用有限。故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三第八〇條便云:“今人喜搜集前人逸稿,多為本人所刪棄者,轉以暴前人短處矣?!逼湔f良是。錢鍾書更以謔語出之,《槐聚詩存序》云:“余笑謂:他年必有搜集棄馀,矜詡創(chuàng)獲,且鑿空索隱,發(fā)為弘文,則拙集于若輩冷淡生活,亦不無小補云爾?!逼溆靡馍w無不同。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佚文,都是有價值的。這要看所輯得的,是否為佳什名篇,以及于作者的研究,有多少助益。

《蒼虬閣詩存》稿本


陳曾壽的七種詩稿中,不見于十卷《蒼虬閣詩集》的,可得二三百首,其中固亦有不必存者,而亦多有值得入集,卻因故不收的。其被舍棄的原因,有些可揣而得之,有的則不得而知。要之,陳曾壽于編集之際,去取的標準既嚴,情況又頗復雜,故所刪棄之什,有時決非不佳。如十卷本《蒼虬閣詩集》卷一有《讀山谷忍持芭蕉身多負牛羊債詩句、有所感、用其韻為十詩》,這是學山谷的詩,寫得很好;可視為陳曾壽的佳作之一。而甲本《蒼虬閣詩》第二冊中,另有一首《讀山谷隨俗易汩沒從公常糾紛詩句有感、用其韻為十詩》云:

了知一頃過,端有無涯悲。萬木葉歸根,秋去菊不隨。移花就日影,終有月明時。何當住無住,肅肅風松姿。

萬古鹿為馬,受名趙高獨。茍非斬關雄,安能我勝俗。笑顰方卒業(yè),纍纍見新筑。愿借沈水香,少坐三熏浴。

浮生一何哀,所來了不記。燿燿微螢光,深入無底隧。呼吸一逡巡,角戢為異類。是因未易知,知亦行不易。

獨夜中旁皇,群動闃已歇。白月入幽懷,悔尤在毛發(fā)。至樂不常存,顛倒送日月。身無金石固,頹流從汩汩。

陰刃傷沖融,憂來何剽忽。譬彼溫室花,忽置冰雪窟。因循不早計,人事方卒卒。歡宴曲未終,咫尺光景沒。

夢躡何峰巔,徑絕無人蹤。飛鳥皆下翔,猶殷上方鐘。云泉忽蕩漾,移步旋遮封。醒落一榻間,惝怳吾安從。

世態(tài)故多端,白發(fā)存至公。微聚如有知,抱恨將安窮。大哉了生死,烱烱完初衷。時至吾則行,中立誠豪雄。

古人不可見,既見猶故常。譬如守藪澤,逝者已寥翔。嗒然吾喪我,何由起其僵。掩卷余嘆息,卻立終面墻。

四大不勝憂,皺面驚河壽。此物從中來,如何斷纏糾。血腥避春秋,面壁者誰某。罪罟無所逃,癡絕一孔叟。

惘惘苦心多,綺語猶繽紛。忍俊觸故習,猶遇鮮破葷。陳陳此覆轍,疇能斷知聞。佳句賞寒山,買櫝空辛勤。

據(jù)此詩第七首的“時至吾則行”,原句作“行年三十三”,知其寫于1910年。而《讀山谷忍持芭蕉身多負牛羊債詩句》一首,據(jù)稿本前后之詩考之,應作于1909年。二詩相距一年,而作法雷同,收入集中,不免有重復,所以刻集時只收其一,而去掉此篇。若就詩論詩,此篇之可以入集,是決沒有問題的。在甲本《蒼虬閣詩》中,另有《集山谷句上番禺夫子》《集山谷句壽梁節(jié)廠先生五十》,都可以表示他于山谷下的功夫,也都沒有收入集?!胺蜃印敝噶憾Ψ?。梁鼎芬于前一詩,加批云:“黃詩熟極,乃得此。”如此之作,刪之是不免可惜的,亦見其終被舍棄,不是因為不佳之故。

《蒼虬閣詩集》卷一有《感春四首次昌黎韻》,是陳曾壽用功學韓的例子,也是他的刻意之作。陳曾壽有《和左笏卿丈并簡泊園丈》詩云:“要自黃嚴入韓豪。”實為其夫子自道。前面所引的陳衍的那段批識中,也稱其詩為“以韓黃之筆力,寫陶杜之心思”,可見韓之于陳曾壽,亦為其詩得力處之一?!妒z室詩話》卷十第八條云:“憶庚戌在都,仁先與苕雪徐思允、治薌傅岳棻、季湘許寶蘅、儀真楊熊祥諸君,亦建詩社,各有和昌黎《感春》詩,甚佳?!备鐬?910年,可知此詩之作,就在此時。石遺錄陳曾壽《感春詩》并評云:“《三百篇》以來,感春之意,鍾于詩人,李、杜尤多此作,但不題《感春》耳。昌黎所以不同李、杜者,語較生澀。仁先服膺昌黎甚至,如‘衆(zhòng)人熙熙’二句、‘我聞先圣’二句、‘深衣玉幾’四句、‘不知有冬’二句、‘清晨坐起’二句,皆善于肖韓者;若‘江花惱人’二句、‘我今何為’二句,則頗似杜。此中消息,可與知者言也?!边@是我們前此所知的。與學山谷相似的,稿本中亦另有《又擬感春四首》,也就是說,當時陳曾壽作《感春詩》,也不止作了一次。這就可證他之以山谷句為韻作五古,皆同是十分用意為之,這也就是他的學詩的粉本。近代宋詩派中的詩人,學韓而作《感春詩》,昉于曾國藩,曾集有《感春六首》,正是橅韓之作,陳曾壽之為此詩,必亦本之。此外稿本中還有一首《憶去年棗花寺看牡丹用昌黎寒食日出游韻》,亦次韻韓詩,這也是可以一提的。

《蒼虬閣詩》稿本中最值得注意、也最為重要的,當為《論詩絕句》二十八首。但可能自覺不滿意,故不存于集。稿本中的次序頗亂,且筆墨多有抹改,姑依其寫的次序,錄之如下:

匹馬秋風關塞遙,十三陵樹晚蕭蕭。人如東漢詩如杜,余事猶堪冠本朝。顧亭林

若論氣格吳王右,獨愧平生黃顧心。風氣遷移憐晚近,一編初學費兼金。錢牧齋

紫鳳天吳巧剪裁,空舲猿雁更清哀。宗工要是虞高侶,不見源泉涌地來。王漁洋

長慶詩人許抗行,驚才絕麗萬篇章。若從濃淡論詩品,羞煞閨人汪允莊。吳梅村

大家端自數(shù)王朱,一卷談龍論豈虛。惟有風懷刪不得,可憐龔子懺爰書。朱彝尊

一代無人知日月,諸陵有爾即春秋。翁山遺句千秋感,莫但流傳少婦樓。屈翁山

花飛白下長為客,夢斷黃州笑獨醒。但有高歌無餓死,故鄉(xiāng)文獻此英靈。杜茶村

妙悟原來是大言,江西宗派莫輕論。談龍意氣無前輩,卻肯低頭拜墓門。馮定遠

金石琳瑯觸目新,欲將肌理勝風神。及門蘭雪才尤俊,佳句猶驚海外人。翁覃溪、吳蘭雪

未識天人態(tài)萬方,纖秾長短費評量。清和風日熙朝體,宗派何須論宋唐。紀曉嵐

教主門庭廣大開,湖山不負此清才。性靈解道春花句,應說苗歌未類俳。袁子才

品藻群倫氣未平,急湍少蓄自知明。荷戈一卷真奇絕,不負天山萬里行。洪北江

前后觀潮眾口傳,寶刀明月擬青蓮。移人別有銷魂句,鳳泊鸞飄絕可憐。黃仲則

欲棹涪江入玉谿,新聲緜邈世誰知。百年運會關文字,力正乾坤春感詩。曾湘鄉(xiāng)

情魔俠障佛機鋒,近世人人說定公。動氣發(fā)風終自失,游仙不獨雹神逢。龔定庵

年年芳草楚江潯,屈杜遺蹤不可尋。獨有淳音追正始,太初比興古微心。陳〇〇、魏默深

巢經(jīng)晚出吸西江,微覺花間有吠厖。從此居仁濫宗派,誰能疏鑿靜奔瀧。鄭子尹

斜街花事忍重論,芳草雞缸感舊痕。一代風流苦銷歇,夕陽空下海王村。

宗風一脈衍遺山,偃蹇當年王仲宣。秦樹漢祠少陵句,井蛇瓶雀小乘禪。吳蓮洋

朱陳王宋妙相酬,山鳥山花興囗囗。解道辭香蘇玉局,西陂端合住黃州。陳其年、宋牧仲

煙波才思信縱橫,觀海錚錚刻畫精。貽上相看應卻步,掩篇心氣未和平。查初白、趙秋谷

花落山幽此濫觴,美人香草萬芬芳。君家自有蕃中錦,莫笑哥舒半段槍。黃香屑

前歌雅頌后文經(jīng),飲水芳華獨自馨。今日畏吾村外路,半堤秋柳為誰青。鐵冶亭、法時帆、納蘭性德、盛伯希

齊梁艷體陋升庵,家法初唐迄劍南。長律桐城今弟一,濂亭遺論待重參。姚惜抱、張濂卿

同時間氣萃錢塘,樊榭山人道古堂。掩卻詩名無別事,一緣詞句一封章。厲樊榭、杭大宗

少時邊塞晚窮愁,六集分編七字遒。未似流鶯隨意囀,一生客里總悲秋。彭甘亭

漁洋弟子稱高足,平視翁山俯視洪。共說中條山色好,爭如秀削鵲華峰。吳蓮洋

驂驔侯魏擅文詞,闊絕孫劉志不移。留得青山綠水句,南豐未信不工詩。汪苕文

南施北宋擅時名,并駕騷壇孰與爭。祇說劍南詩句健,何如玉局得天成。施愚山、宋荔裳

按此詩先做了十八首,后又補寫十首,小字細書于天頭的空白處。吳蓮洋的一首,因不自愜涂去,另寫了一首,但又再次涂去,故蓮洋實無詩??紤]二首雖皆涂去,但畢竟為其稿本,所以把兩首一并錄于此。陳曾壽于每首之前,又另標次第,與作詩之序不同,如顧亭林的一首標“五”,錢牧齋的一首標“三”,王漁洋的一首標“一”,朱彝尊的一首標“二”,吳梅村的一首標“四”,諸如此類。這當是他擬的《論詩絕句》定本之序。這其中自有其詩學的考慮,而非隨意調換。其所以要以王漁洋為第一,從“宗工要是虞高侶”一句,可以略知。所謂“虞、高”,指元代的虞集、明代的高啟,二人之在元、明,皆為開國第一詩人,這自是著眼于“一代正宗”、從正統(tǒng)以論之的?!渡n虬閣日記》民國十二年一月三日云:“夜為檢一事,繙《漁洋精華錄》。此書為初印本,不可多得,惜曩歲不知愛惜,妄錄覃溪批語其上,又加以圈點涂抹,如美玉之有瑕,不忍復見。覃溪本不知詩,率多妄論,惟間有考據(jù)??笨扇?。少年不解事,以為善本而重錄之,致污佳書,悔不可追?!痹?、事合觀,陳曾壽于漁洋的態(tài)度,亦可得八九。未寫名字的“陳〇〇”,是其曾祖父陳沆。陳曾壽的標號有“二九”“三十”,可知在其計劃中,是要寫足三十首的,這亦是元遺山《論詩絕句》之數(shù)??上麤]有寫完,不了了之了。但就是這個未完本,據(jù)其人物之去取,亦頗能測其用意,而有其詩學之意義的。只是此非本文的任務,此處就不再作討論了。

《石遺室詩話》卷一第五條云:“(蘇堪)自謂為吳融、韓偓、唐彥謙、梅圣俞、王荊公,而多與荊公相近,亦懷抱使然。余敘君詩,論之詳矣。君嘗言‘作詩工處,往往有在悵惘不甘者’,因舉荊公‘別浦隨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二十字,為與神宗遇合不終,感寓之作。余謂貴人之不能詩者無論已,其能詩而最有山林氣者,莫如荊公,遇亦隨之,非居金陵后始然也。陳仁先曾壽嘗本余此說,作一七言古,甚工?!贝嗽娊癫灰娪谑肀尽渡n虬閣詩集》,而稿本《蒼虬閣詩》(甲本)中有之,其題為《一日與石遺老人論詩人少達多窮之旨、歸而賦此篇、即以贈石遺老人》,詩云:

人生擇術可不慎,詩與宦達相乘除。淵明乞食少陵餓,子瞻流謫山谷癯。就中荊公位獨盛,暮年仍返江南居。眾謂新法帝方厭,庸知詩骨清少腴。豈無達官擅詞翰,其辭褎博冠峩如。我聞此語自石叟,證以古近皆合符。蕭閑堂上秋風麤,桃李事退蒼松孤。昔怪高居老不嫁,乃識肆意詩自娛。鴟夷居贏致奇富,平津勸學開新途。鏤金文章苦肝腎,以此易彼何其迂。吁嗟富貴若可致,新聲侯喜猶能摹。

這首詩不見于集,亦非詩不佳之故,而是因為與石遺的關系,始親而后疏,不復如從前之好了。稿本《蒼虬閣詩》中有多首與石遺的贈答之什,而今本集中,皆刪落殆盡。1937年石遺下世,陳曾壽未作挽詩,《日記》中亦只字未及,這較之他所不滿的鄭孝胥,去世之時,挽詩中又復譽之,不可同日而語。其間的原委,耐人尋味,也是很值得考察的。

《蒼虬閣詩集》卷七有一首《挽馬通伯》,可見其與桐城馬其昶的交誼,亦可見其對于桐城古文家的態(tài)度,在蒼虬的詩中,是值得注意的篇什。但集中的與馬之詩,僅此一首。稿本《蒼虬閣詩》(甲本)中則另有《贈馬通伯先生》云:

髫年夢古德,求世日以遠。褊心不能回,上欲疑佳傳。床下驚拜龐,賤甲已過半。白頭始為郎,私怪前不薦。文章莫大斯,謂可銜天憲。時無韓魏公,寂寞老經(jīng)案??浊鸩粸榍?,斯文天忽變。萬端不如人,惟此差可炫。乃今授童蒙,雞狗雜謠諺。低頭校官書,逢食輒鯁飯。幾欲犯高嚴,卷舌不能諫。懸知先生懷,冬夜思猶汗。頹波日滔滔,樅水錚一線。湘鄉(xiāng)用其余,回天耐百戰(zhàn)。濡染表忠碑,山河照絢爛。師友闊淵瀾,風雨不忘旦。一花開五葉,便恐翁為殿。湖海三十載,丹墨足繾綣。萬愁入懷新,迺悟官所絆。溫溫淡須眉,袖手余浩嘆。隨肩好兒郎,秋水雙瞳燦。四十抱歧嶷,好書非督勸。我來對依依,如坐松鶴院。曩服一師言,姝暖無外羨。索居已冰懷,寒灰忽置炭。悲我漢陽師,幽光世莫見。行將梓遺書,蘄翁為讐勘。(121-122頁)

此首與《挽馬通伯》同為五古,可以合觀。其中的“湘鄉(xiāng)用其馀,回天耐百戰(zhàn)”,與《挽馬通伯》的“湘鄉(xiāng)用緒馀,乾坤再清廓”,句律尤同?!渡n虬閣日記》民國廿一年十一月一日云:“惜抱獨立不懼,明辨篤行,師友所漸,闇然日章。曾湘鄉(xiāng)用其緒馀,遂勘大難。學術之關乎世運,豈不大哉?!迸c其詩正相發(fā),可視作詩的佳箋?!度沼洝沸y(tǒng)二年六月二日又云:“訪馬通伯先生,宗旨甚合,近世難得之老輩也?!贝嗽娭螅钟小额}馬通伯先生所藏方望溪先生評點柳集》、《題馬通伯先生碧梧翠竹圖卷子》等,亦不見十卷本。馬其昶生于1855年,為文壇的前輩,陳曾壽之推尊之,意溢于辭,于此可見。其集后來削而不存,其故蓋不易知,但與石遺的情況,是必不同的。

1940年本《蒼虬閣詩集》卷四有一首《挽曹君直》,其前小序云:

始予與君校錄內閣書籍,多共朝夕,以君方從某為??敝畬W,未深談也。國變后,君大節(jié)不茍,志氣彌厲,始愧相知不盡,而某美新勸進,名節(jié)掃地。師固不必賢于弟子。嗚呼,豈僅不賢而已哉。

此詩在稿本《蒼虬詩?!分幸嘤兄?,詩有數(shù)字之異,但無關弘旨,可略而不論,小序則“某”前多一“繆”字,一讀之下,始為之憭然,始知其所指的是繆荃孫。在晚清的最后幾年,陳曾壽任職于京師圖書館,“編官書”(其《日記》中語),其時繆荃孫主館事,二人多有接觸,《藝風老人日記》中記及陳曾壽的,見面和吃飯,就有十馀次?!度沼洝沸y(tǒng)三年一月廿二日云:“到館,閱陳仁先昨所理書,至以《癸巳存槁》歸集部、《古文觀瀾》七十卷為二十卷、林少穎為呂東萊,其學問可知。”《蒼虬閣日記》因缺記太多,此處無以證之。但可想而知,繆荃孫的輕視陳曾壽,是不易掩蓋的。《藝風日記》最后一次記及陳曾壽,是壬子(1912)年七月十五日,“陳仁先來問病”。而陳的此年《日記》,八月前的皆付闕如。陳決定寫《日記》,始于宣統(tǒng)元年八月,因為讀到了《曾文正日記》,“石印樣本,字正行整,無一筆潦草”,而受到了很大的觸動,發(fā)愿“自今日起,當以為法,若有間斷,非人也”。但陳的毅力很不夠,不但記得不詳,且每無故中斷,這比起他所痛恨的繆荃孫,就很可以慚愧的了。

稿本中另有一件事,關系到朱彊村的弟子龍榆生,這是可以補《龍榆生先生年譜》之所不及的。1940年刊本《蒼虬閣詩集》卷九有《懷人四首》,其第三首云:“蘊藉能工絕妙詞,最難石帚與同時。枯禪未凈殘生淚,地變天荒剩自知?!贝藶閼言~人朱祖謀而作。但是巾箱本《蒼虬閣詩》則作:“遺囑書碑見久要,竊名誰使跡潛消。遲刊家乘刪唐蔣,忍負涪翁有范寥?!睘槭裁此木淙?,而一句不剩?且據(jù)巾箱本的四句,其中必有本事,卻又不肯明言,此又到底何事?其實,丙本《蒼虬閣詩》中亦有此詩,題作《懷彊村侍郎》,詩句全同巾箱本,而后面卻附了一條長注,其語云:

彊村遺囑求散原作墓志、予書丹,有某君改其文,謂《彊村叢書》及詞集為其一手刊行,其實皆彊村生前自刊,其遺篇則同人醵資刻之。予為發(fā)其覆而更正之。某大恚,另請鄧孝先書碑,將余所書者消毀。某君拜彊村為師,曾與一硯寓傳缽之意,乃彊村死后,遂不承為弟子,其反覆如此。

范寥刻山谷《家乘》,托言先失后得,故遲數(shù)年始刊行。當時有唐生及蔣湋二人,從游甚久,經(jīng)紀山谷之喪者,《家乘》中皆刪其名,獨攘其美。寥曾竊徐(按應作“南徐”)翟家銀器,本非端士也。

《蒼虬閣詩稿》第二冊寫錄此詩,詩題作《懷人四首》,可見《詩稿》的寫錄,是在丙本《蒼虬閣詩》之后的。小注亦削省為:“彊老遺囑請散原先生作墓志、予書丹,有某人將予所書者毀去,另請人書之?!焙髞碛钟霉P圈去,其用意,或是心存忠厚,不欲揭人之隱,或是意存高雅,不屑自污筆墨?!渡n虬閣日記》民國廿五年正月廿九日,亦載此詩及注,詩有一字之異(“遺囑”作“遺命”),注則寫于天頭,其文作:

彊村遺囑求散原作墓志,予書丹。有某君改其文,謂《彊村叢書》及詞集皆某出貲所刊。其實彊村之書皆生前自刊,其馀則同人醵資刊之,予為發(fā)其覆而更正之。某大怒,乃另請鄧孝先書碑,將余所書者消毀。

按,朱祖謀卒于1931年十一月,墓志為陳三立撰,陳曾壽為書之?!渡n虬閣日記》民國廿二年四月廿五日載陳曾壽《與袁思亮書》云:

彊老墓志稍緩再寫,其中惟庚子直諫事,與壽所聞者,略有異同,他日寫出寄覽,如得吾兄為作一傳,則彊老當感德于九原矣??虝?,龍君為經(jīng)手人,似可于“友人集資”之下添一句,以不沒其實,何如?

據(jù)此,可知《彊邨遺書》之刻,為友朋集資刊之,龍氏則是經(jīng)手之人?!稄欉椷z書》附錄有陳三立《清故光祿大夫禮部右侍郎朱公墓志銘》,其篇末云:

所輯唐宋金元百六十三家詞,取善本勘校,最完美。又輯《湖州詞征》卄四卷、《國朝湖州詞征》六卷,他遺稿《語業(yè)》三卷、《棄稿》一卷、《詞莂》一卷、足本《云謠集》一卷、定本《夢窗詞集》不分卷、《滄海遺音集》十三卷,又《集外詞》一卷,卒前盡授其門人龍沐勛,匯刊為《彊邨遺書》,行于世。(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彊邨叢書》,第十冊8721-8722頁)

1933年龍氏編《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二號亦載此文,“《集外詞》一卷”后,多“《遺文》一卷”,其馀字句皆同。而陳三立《散原精舍文集》卷十七收此文,則無“卒前盡授其門人龍沐勛”十字,其所據(jù)自為原稿,而《彊邨遺書》《詞學季刊》的那十個字,必是龍氏的改筆。   

最后,關于七種《蒼虬閣詩稿》的冊、葉、錄詩首數(shù)及時間,亦為考述如下。

一、甲本《蒼虬閣詩》不分卷,三冊,一百五十四葉。凡錄詩二百八十一題三百九十五首,略等于1940年刊十卷本《蒼虬閣詩集》的卷一、卷二之詩。另錄詞十三闋、雜記一篇。第一冊收詩七十六題九十二首、詞及雜記。但只有十二首詩入集。此一冊詩的作年,均在1906年前。第二冊的卷首部分,應該有失去的,其第三首詩《嘉興哭朱強甫》,小字注“壬寅”,即1902年。也就是說,第二冊的詩始于1901年,最后的詩為《論詩絕句》。大概錄詩至1908年,因為這冊的倒數(shù)第三詩為挽德宗的詩,德宗1908年崩,故可據(jù)以推之。第三冊的封面題有“蒼虬閣詩卷二”字樣,其第一首為《寄贈高嘯桐》,當作于1908年底,第三首為《和苕雪春日出游》,詩題有小注“己酉”,是為1909年。其最后一葉,題作“蒼虬閣詩卷四”。此冊最后的倒數(shù)第三首《謁節(jié)庵師不遇感賦一首》,在十卷本為卷二的第三首詩,十卷本卷二始于壬子,即民國元年(1912)。

二、乙本《蒼虬閣詩》,一冊,一百三葉。凡錄詩一百八十二題三百零二首,為十卷本的卷一至卷三之詩,時間在1902-1919年間。在除少量的幾首外,此冊所錄之詩,后亦均收入十卷本《蒼虬閣詩集》。此冊的第一首《嘉興吊強甫》,在十卷本為第四首詩;最后一首《病老以自撰姬人蘭嬰小傳寄示即書其后》,在十卷本的第三卷中間部分,為1919年作。

三、《蒼虬閣詩鈔》,一冊,二十七葉。凡錄詩四十二題七十二首,為十卷本的卷一至卷二之詩。詩的作年,在1905-1912年間。此冊第一首為《乙巳二月赴湘、長沙湘陰武岡為先高祖金門公舊治、遺愛在民、至今父老猶能言之、時先曾祖秋舫公官京曹、常忽忽不樂、明發(fā)之懷、形諸篇什、舟夜不寐、感懷先德、夢中得長歌明發(fā)篇浩嘆京國年十字、醒成之》,乙巳為光緒三十一年(1905),可知此卷所錄詩,始于1905年;最后一首為《壬子二月同俞觚庵李道人至西湖劉莊小住》,壬子為1912年。此一冊之詩,后均收入十卷本《蒼虬閣詩集》。此冊眉批、評語頗多,可見是專選佳什,以請友朋提意見的。

四、《蒼虬詩存》不分卷,二冊,九十四葉。凡錄詩一百七十八題二百八十八首,為十卷本的卷三、卷二之詩。第一冊題“復志詩鈔”,錄詩始于丁巳五月(1917);最末之詩為《蘇廠以予詩稿付刊感賦》。此冊在十卷本中為第三卷,錄詩全同。第二冊題“蒼虬閣詩”,所錄始于《詠懷》,為十卷本卷二的第一首詩,作于1912年;最后一首為《三月二十一日雨中奉母游七里瀧》,在十卷本中為卷二的倒數(shù)第四首詩,作于1917年。其實,第一冊所錄詩是接于第二冊之后的,而第二冊應作第一冊,此當為裝訂之誤。其所錄詩的時間,為從1912年至1921年。

五、《蒼虬詩剩》一卷,一冊,四十二葉。凡錄詩一百十四題一百七十三首,為十卷本的卷四至卷六中之詩。第一首《過乙廠師故宅》,作于壬戌(1922年);最后一首為《除夕懷散原先生》,作于1929年。此冊亦為抄選之本。

六、丙本《蒼虬閣詩》一卷,一冊,二十五葉。凡錄詩四十七題六十二首,為十卷本的第九卷之詩。第一首為《秋日雜述》,作于1934年甲戌;最后一首為《懷彊村侍郎》,作于1937年。卷首有陳三立題辭,但似是題評此卷之前的詩的。

七、《蒼虬閣詩稿》不分卷,三冊,一百四十三葉。凡錄詩二百零三題二百九十二首,為十卷本的卷八至卷十之詩。第一冊題“蒼虬閣詩稾”,第一首詩為《蘇堪約飲有詩三首即和》,時間始于丙子(1936),最后一首為《讀易》,倒數(shù)第二首為《毅夫同年挽詩》,作于1939年底。第二冊題“蒼虬詩稿”,第一首為《去歲十二月至旅順行在所上為僦小樓》,作于1932年;倒數(shù)第三首為《壬申除夕》,壬申即1932年。此冊為1932年的詩,在刻本的卷八中。第三冊題“焦庵詩鈔”,第一首詩為《搖落》,作于1933年;最后一首《儆吾挽詩》,作于1936年。為卷八至卷九之詩。

七種《蒼虬詩稿》,以第一種為最早,次之為第二種,又次之為第三種、第四種。經(jīng)與辛酉(1921)年蔣國榜刊三卷本《蒼虬閣詩存》比勘,知第三、第四種本為一種,而誤拆作兩種。實在說來,第三、第四種稿本,可能就是蔣本《蒼虬閣詩存》據(jù)之以刊的底本。第三種所錄詩同于蔣本的第一卷,第四種第二冊所錄詩同于蔣本的第二卷,第四種第一冊所錄詩同于蔣本的第三卷。這兩種稿本的字跡、用紙皆同,所錄之詩,中間標“刪”字的,蔣本亦不收。蔣本偶有不見于兩稿本的詩,疑為錄詩既有所刪,篇幅遂有不足,此是補完其數(shù)的。蔣本的最后一首,為《蘇廠以予詩稿付刊感賦》;稿本詩亦止于此。這當是為蔣國榜刊其集而特意做的。此外另有一證,第四種第一冊《梁文忠公挽詩》后,有蔣國榜題識云:“庚申正月雪窗三復,止此。銘心拜服。國榜謹注?!备晔?920年,辛酉之前的一年。這就可見,此本之作為底本,有很大的可能,甚至蔣氏之刊,亦緣起于此。第五種所錄之詩,略同石印本《蒼虬夜課》,但不是其底本。第六、第七種為較晚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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