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秀》是《文心雕龍》的第四十篇，論述“隱秀”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意義和如何創(chuàng)造“隱秀”問題。
所謂“隱”，和后來講的“含蓄”義近，但不完全等同。劉勰所說的“隱”，要有“文外之重旨”、“義生文外”，這和“意在言外”相似。但“隱”不是僅僅要求有言外之意，更重要的還在“隱以復(fù)意為工”，就是要求所寫事物具有豐富的含意，這和古代“辭約旨豐”、“言近意遠”之類要求有密切聯(lián)系。因此，“隱”就不是含蓄不露所能概括的了。此外，劉勰主張的“隱”，不只是對作品內(nèi)容的要求，也包括對形式方面的要求：“伏采潛發(fā)”、“深文隱蔚”。必須“深文”和“隱蔚”密切結(jié)合起來，才能產(chǎn)生“余味曲包”以至光照文苑的藝術(shù)效果。所謂“秀”，就是“篇中之獨拔”的文句，基本上承陸機“一篇之警策”的說法而來，和后世的“警句”相近。無論“隱”和“秀”，劉勰都主張“自然會妙”，而反對“晦塞為深”、“雕削取巧”。這和他在全書的一貫主張是一致的。
本篇所論，接觸到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一些重要特征，也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理論有著重要影響?？上渲胁糠秩蔽臑槊魅怂a，補文的真?zhèn)紊杏袉栴}，因此，要全面研究劉勰的“隱秀”論，還有待對補文的真?zhèn)巫鲞M一步的考證。
從“始正而末奇”到“朔風(fēng)動秋草”句的“朔”字共四百余字，都是補文。此外，還有幾處或缺或補的句子，可疑的還不少。所缺四百多字的一整段，從現(xiàn)存《文心雕龍》最早的刻本——元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本，到明萬歷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以前的各種刊本，都沒有。到明末（公元1614年）錢功甫得阮華山宋本，才抄補了這四百字?，F(xiàn)存補有這四百字的最早刻本，是明末天啟二年（公元1622年）梅慶生第六次校定本。后因流傳較廣的黃叔琳注本（刻于公元1833年）也補入這四百字，補文便得以廣泛流傳。首先提出補文為明人偽作的是紀(jì)昀。其后，黃侃、范文瀾、楊明照諸家，都斷定其為偽托。詹锳于1979年發(fā)表《（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zhèn)螁栴}》（見《文學(xué)評論叢刊》第二輯》）提出異議，認(rèn)為所補為真。這是個有待進一步調(diào)查研究的問題?，F(xiàn)在仍把原文和補文一并譯注出來，一是因黃叔琳本流行較廣，對一般讀者來說，或有必要；同時也為廣大讀者研究這問題提供方便。
?。ㄒ唬 》蛐男g(shù)之動遠矣1，文情之變深矣2，源奧而派生3，根盛而穎峻4，是以文之英蕤5，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6；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7。隱以復(fù)意為工8，秀以卓絕為巧9：斯乃舊章之懿績10，才情之嘉會也11。夫隱之為體12，義主文外13，秘響傍通14，伏采潛發(fā)15，譬爻象之變互體16，川瀆之韞珠玉也17。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18；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19。始正而末奇20，內(nèi)明而外潤，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21。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纖手麗音22，宛乎逸態(tài)23，若遠山之浮煙靄24，孌女之靚容華25。然煙靄天成，不勞于妝點；容華格定26，無待于裁熔27。深淺而各奇28，女農(nóng) 纖而俱妙29。若揮之則有余30，而攬之則不足矣31。
〔譯文〕
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運思活動無邊無際，作品的內(nèi)容也就變化無窮。源遠就流長，根深就葉茂，所以優(yōu)秀的作品，有“隱”、“秀”兩種特點。所謂“隱”，就是含有字面意義以外的內(nèi)容；所謂“秀”，就是作品中特別突出的句子?！半[”以內(nèi)容豐富為工巧，“秀”以卓越獨到為精妙：這是古代作品創(chuàng)造的美績，作者才華的集中反映?！半[”的特點，是意義產(chǎn)生在文辭之外，含蓄的內(nèi)容可以使人觸類旁通，潛藏的文采在無影無形中生發(fā)，這就如同《周易》卦爻的“互體”變化，也好似江河之中有珠玉蘊藏，“互體”和爻位的變化，就形成《周易》中的四種卦象；珠玉潛藏在水中，就引起方圓不同的波瀾。這種作品初讀起來感到正常，最后才發(fā)現(xiàn)它的奇妙；其含意明確，表現(xiàn)形式卻很圓潤：這就使人玩味無窮，百讀不厭了?！靶恪钡奶攸c，就如文辭中涌出的波峰。它像纖麗的手奏出佳音，表達了宛然在目的超逸情態(tài)；又若遠山漂浮的云煙，像美女妝飾的容貌。但云煙乃自然形成，不須人工妝點；人的容顏形貌有定，也無須強加修飾。天然的云煙，或深或淺都各有奇態(tài)；天生的容顏，濃妝淡抹都各得其妙。如能發(fā)揚其天然，就奇妙有余；要是加以雕飾，就反而奇妙不足了。
〔注釋〕 1 心術(shù)：運用心思的方法，這里指文思?！肚椴伞菲f：“心術(shù)既形，英華乃贍。”
2 文情：指作品的內(nèi)容。
3 奧：深。派：支流。
4 穎（yǐng影）：禾苗的末端，這里泛指苗。峻：高。
5 蕤（ruì銳陽）：花草下垂貌。這里和“英”字連用，都指花，以喻文章的華美。陸機《文賦》：“播芳蕤之馥馥。”
6 文外：文字直接表明的意思以外。重旨：豐富的含意。范文瀾注：“辭約而義富，含味無窮，陸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隱之謂也。”
7 獨拔：突出挺拔的文句。《文賦》：“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崩钌谱ⅲ骸耙晕挠黢R也。言馬因警策而彌駿，以喻文資片言而益明也。”“篇中之獨拔”，和“一篇之警策”意近。
8 復(fù)意：雙重、多種意義?！皬?fù)”是衣有表里，以喻文有內(nèi)外之意。
9 卓絕：超越突出。
10 懿（yì意）：美，善。
11 才情：即才華?！妒勒f新語·賞譽》：“許玄度送母始出都，人問劉尹：‘玄度定稱所聞不？’劉曰：‘才情過于所聞?！奔螘好篮玫臅?，喻指文才的集中表現(xiàn)。
12 體：規(guī)格體制，指“隱”的特點。
13 主：一作“生”。譯文據(jù)“生”字。
14 秘響：暗響，指不顯露的意義。傍通：即旁通，四面通達?！懊仨懪酝ā敝敢院畈宦兜拿鑼懀磉_深廣豐富的內(nèi)容。清代譚獻在《復(fù)堂詞錄敘》中對這種藝術(shù)方法有進一步發(fā)揮：“又其為體，固不必與莊語（正論）也，而后側(cè)出其言，旁通其情，觸類以發(fā)，充類以盡；甚且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br /> 15 伏采：不顯露的文采。潛發(fā)：暗中生發(fā)。
16 爻（yáo搖）：《易經(jīng)》中構(gòu)成六十四卦的基本符號，每卦六爻。如乾卦是“”，坤卦是“”等?！柏场北硎咀儎??！吨芤住は缔o上》：“爻者，言乎變者也?！被ンw：卦爻的變化形式?！蹲髠鳌でf公二十二年》：“陳侯使筮（shì試）之，遇《觀》之《否》。”孔穎達疏：“《易》之為書，揲蓍求爻，重爻為卦。爻有七、八、九、六，其七、八者，六爻并皆不變。……其九、六者，當(dāng)爻有變，……是六爻皆有變象。二至四，三至五，兩體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謂之互體。圣人隨其義而論之，或取互體，言其取義為（無）常也?！必载侈o本是一種隨心所欲的主觀解釋，“互體”更是一種靈活的變通辦法；原卦爻辭對所占卜之事難以說通，便取“互體”。劉勰即以其“取義無?！保瑏肀扔鳌拔耐庵刂肌笨梢浴懊仨懪酝ā?。
17 瀆（dú獨）：江，河。韞（yùn醞）：蘊藏。
18 四象：《周易·系辭上》：“《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孔疏引莊氏云：“四象，謂六十四卦之中，有實象、有假象、有義象、有用象，為四象也?！薄墩魇ァ菲f“四象精義以曲隱”，這里即用其意。
19 瀾表方圓：《淮南子·地形訓(xùn)》：“水圓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
20 始正末奇：對“隱”的特點而言。始讀之覺其正常，最后才感到奇特。
21 “使玩之者”二句：鐘嶸《詩品序》：“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辈粎挘骸墩撜Z·雍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br /> 22 纖（xiān先）手：婦女細柔的手。
23 宛乎：指狀貌可見。逸態(tài)：高超的姿態(tài)。
24 靄（ǎi矮）：云氣。
25 孌（luán巒）：美好。靚（jìng凈）：飾以脂粉。容華：容顏。曹植《雜詩》：“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br /> 26 格：這里指樣式。
27 裁熔：裁剪加工，比喻對容貌的修飾。
28 “深淺”句：此句承“煙靄天成”之意，以煙云的深淺，喻合于自然的秀句能深淺各得其妙。
29“女農(nóng) 纖”句：此句承“容華格定”之意，以婦女的盛妝和淡妝，喻秀句的濃淡俱宜。女農(nóng) ：這個字可能是“穠”字之誤。穠（nóng農(nóng)）：花木繁盛的樣子。
30 揮之：發(fā)揮其天然。有余：指上述“奇”、“妙”有余。
31 攬之：收束自然，即雕琢繁飾。不足，不夠，指不夠奇、妙。
?。ǘ?br />
夫立意之士，務(wù)欲造奇，每馳心于玄默之表1；工辭之人2，必欲臻美3，恒溺思于佳麗之鄉(xiāng)4。嘔心吐膽5，不足語窮6；煅歲煉年7，奚能喻苦8。故能藏穎詞間9，昏迷于庸目10；露鋒文外11，驚絕乎妙心12。使醖藉者蓄隱而意愉13，英銳者抱秀而心悅14。譬諸裁云制霞15，不讓乎天工16；研卉刻葩17，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隱，等宿儒之無學(xué)18，或一叩而語窮19；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20，若百詰而色沮21：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辭矣22。將欲征隱23，聊可指篇24：《古詩》之《離別》25，樂府之《長城》26，詞怨旨深，而復(fù)兼乎比興。陳思之《黃雀》27，公幹之《青松》28，格剛才勁29，而并長于諷諭30。叔夜之《□□》31，嗣宗之《□□》32，境玄思淡33，而獨得乎優(yōu)閑34。士衡之《□□》35，彭澤之《□□》36，心密語澄37，而俱適乎□□38。如欲辨秀，亦惟摘句39：“?？智锕?jié)至40，涼飆奪炎熱41”，意凄而詞婉42，此匹婦之無聊也43?！芭R河濯長纓44，念子悵悠悠45”，志高而言壯46，此丈夫之不遂也47?！皷|西安所之48，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懼，此閨房之悲極也。“朔風(fēng)動秋草49，邊馬有歸心”，氣寒而事傷，此羈旅之怨曲也50。
〔譯文〕
作者在立意上，力求創(chuàng)造奇特，常常在沉靜中進行極度地深思；在創(chuàng)造工巧的文辭上，一定要達于盡善盡美，經(jīng)常沉迷在美好的辭藻中思索。作者苦思嘔出了心膽，還不足說明其用心的艱難；說成年累月地熬煉，又怎能形容其寫作的困苦？這樣寫來，就可把獨特的意義潛藏在文辭之中，而使平庸的讀者迷惑不解；顯露于文辭之外的鋒芒，使高明的讀者驚嘆叫絕。性格醖藉的人，讀到含蓄之處十分滿意；性格明銳的人，讀到獨特的句子非常喜悅。如果描寫云霞，并不遜色于自然之美；刻繪花草，也無異于神力的巧匠了。要是作品缺乏含蓄，就像老書生沒有學(xué)識，有的讀之一目了然；如果沒有突出挺拔的句子，就像富貴之家缺少珍寶，有的細加推敲便黯然失色：這都由于作者才力不足，也有愧于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要想證驗含蓄，可以舉出幾篇例證：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樂府古辭的《飲馬長城窟行》，都寫得文詞哀怨，意旨深厚，并且兼用比興方法。又如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劉楨的《贈從弟》，都寫得格調(diào)剛健，才力雄勁，并長于婉轉(zhuǎn)曲折地進行諷諫。嵇康的《□□》，阮籍的《詠懷》，境界深遠，思想淡泊，獨具清閑高逸的情趣。陸機的《□□》，陶淵明的《□□》，心思細密，語言明凈，都創(chuàng)造了富麗的文采。要想辨別秀句，也只有選取一些例句：如“常常害怕秋天到來，涼風(fēng)驅(qū)散了炎熱的天氣”，情意悲傷而文詞婉轉(zhuǎn)，這是寫一個普通婦女的哀愁心情?！霸诤舆呄粗L長的帽帶，想到你的遠離而憂思無盡”，情意高遠而言辭有力，這是抒發(fā)大丈夫不順意的心情?！吧钜共幻?，或東或西，何處可去？只得在原地徘徊，游移不定”，心情孤寂而畏懼，這是寫閨中婦女極度悲傷的感情?！昂涞谋憋L(fēng)翻卷著秋草，邊塞的戰(zhàn)馬懷念著家鄉(xiāng)”，氣氛凄涼而其事感傷，這是寫戍卒久留他鄉(xiāng)的哀怨之作。
〔注釋〕
1 玄默：深沉靜默，指沉靜地深思。表：末端，形容思考深入。
2 工：巧，善于其事。這里用作使之工巧的意思。
3 臻（zhēn真）：到，達。
4 恒：經(jīng)常。溺（nì膩）：沉迷。佳麗：美好。謝脁《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边@里指美好的辭藻。鄉(xiāng)：處所。
5 嘔心吐膽：吐出心、膽，喻勞心苦思。
6 窮：窮困，指運思用心之苦。
7 煅（duàn斷）：同鍛，指對文章的錘煉。
8 奚：何。
9 藏穎詞間：此句寫“隱”。穎：即“篇中之獨拔”。
10 庸目：平常人的眼力。
11 露鋒文外：此句論“秀”。鋒：鋒芒，指“文外之重旨”。
12 妙心：善于理解的讀者。
13 醖藉：含蓄，指性格含蓄的人。蓄：積聚，引申為得到、讀到之意。
14 抱：懷，持，和上句“蓄”字的用意近似。以上兩句和《知音》篇的“慷慨者逆聲而擊節(jié)，醖藉者見密而高蹈”意近。
15 裁、制：指寫作，描繪。下句的“斫”、“刻”意同。
16 天工：大自然的工巧。
17 斫（zhuó濁）：用刀斧砍?；埽╤uì匯）：草的總稱。葩（pā趴）：花。
18 宿儒：老練博學(xué)的書生。宿：久經(jīng)其事，這里只取“老”的意思。
19 叩：問，指閱讀。
20 巨室：指富豪之家?！睹献印るx婁上》：“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壁w歧注：“巨室，大家也?！?br /> 21 百詰（jié結(jié)）：多次詢問，這里指反復(fù)推敲。色沮（jǔ舉）：氣色敗壞。
22 有愧于文辭：在運用文辭上感到慚愧。
23 征：證驗。
24 聊：姑且。
25 《古詩》：指《古詩十九首》?！峨x別》：指《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首，其第二句是“與君生別離”。
26 《長城》：指《飲馬長城窟行》?！稑犯娂肪砣斯彩铡讹嬹R長城窟行》十七首。其中劉勰以前的有古辭、曹丕、陳琳、傅玄、陸機、沈約各一首。據(jù)下舉例句次第，可能指古辭《青青河邊草》（見《文選》卷二十七）。
27 陳思：陳思王曹植?！饵S雀》：曹植的《野田黃雀行》（見《曹子建集》）。
28 公幹：劉楨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肚嗨伞罚褐竸E的《贈從弟》（見《文選》卷二十三），其第二首的第一句是“亭亭山上松”。
29 格：格式，這里有風(fēng)格、格調(diào)的意思。
30 諷諭：婉轉(zhuǎn)曲折地表達諷諫之意。諷：不正面說。諭：告曉。
31 叔夜：嵇康的字?！酢酰捍硕秩薄Ｏ峦?。
32 嗣宗：阮籍的字。嵇康、阮籍都是三國魏末文學(xué)家?！酢酰捍硕滞趵餍Ｑa為《詠懷》。按阮籍的詩，只有八十二首《詠懷詩》，譯文據(jù)王補。
33 境玄：境界深遠。淡：淡泊寡欲。
34 優(yōu)閑：清閑自得。
35 士衡：陸機的字。
36 彭澤：指陶淵明，他曾做彭澤（今江西彭澤縣）令。鮑照有《學(xué)陶彭澤體》詩。
37 心密：用心精細。澄（chéng成）：水靜而清，這里指語言的清楚明白。
38 適：往，到。□□：黃叔琳注：“一本有‘壯采’二字。”譯文據(jù)“壯采”二字。
39 摘句：選取例句。
40 “?？帧倍洌簜鳛闈h成帝時班婕妤所作《怨歌行》中的詩句。詩載《文選》卷二十七。此詩為后人偽托，劉勰在《明詩》篇曾講到：“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br /> 41 飆（biāo標(biāo)）：暴風(fēng)。這首詩是以扇喻人，所以說恐涼風(fēng)奪走炎熱。
42 凄、婉：二字常連用，指悲傷而婉轉(zhuǎn)。
43 匹婦：普通婦女。鐘嶸《詩品》評班婕妤詩曾說過：“詞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睙o聊：不樂，即哀傷。王逸《九思·逢尤》：“心煩慣兮意無聊。”
44 “臨河”二句：傳為西漢李陵《與蘇武詩》中的兩句。此詩亦為后人偽托，載《文選》卷二十九。濯（zhuó濁）：洗。纓（yīng英）：衣帽上用為裝飾的穗帶。這里指冠纓。
45 子：你，指蘇武。悵（chàng唱）：失意，惱恨。悠悠：久遠的憂思。
46 志高而言壯：《書記》篇曾說“志高而文偉”。
47 不遂：不順利，不如意。
48 “東西”二句：這是樂府古辭《傷歌行》中的兩句，載《文選》卷二十七。這兩句寫思婦夜不能寐，起而徘徊的情形。旁皇：即彷徨，游移不定。
49 “朔風(fēng)”二句：是西晉詩人王讚《雜詩》的頭兩句。詩載《文選》卷二十九。朔風(fēng)：北風(fēng)，寒風(fēng)。
50 羈（jī基）旅：長期旅居外鄉(xiāng)。羈：停留。
（三）
凡文集勝篇1，不盈十一2；篇章秀句，裁可百二3：并思合而自逢4，非研慮之所求也5?；蛴谢奕麨樯?，雖奧非隱；雕削取巧7，雖美非秀矣。故自然會妙8，譬卉木之耀英華9；潤色取美10，譬繒帛之染朱綠11。朱綠染繒，深而繁鮮12；英華曜樹13，淺而煒燁14：秀句所以照文苑15，蓋以此也16。
〔譯文〕
大凡一個集子最優(yōu)秀的作品，還不到十分之一；一篇文章中最突出的句子，也只有百分之二：這種極少的篇章和秀句，都是思考得當(dāng)而自然形成，并不是苦心推究得來的。有的以隱晦不順暢為深奧，雖然深奧但不是含蓄；有的以刻意雕琢求得工巧，雖然工巧但不是秀句。由此可見，自然形成的巧妙，就如草木閃耀著光華；由修飾文辭而造成的美好，就像絲綢染上了紅綠彩色。大紅大綠染成的絲綢，顏色很濃而過分鮮艷；光華閃耀于草木，顏色淺淡而光彩明麗：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照亮文壇，獨特的秀句之所以能光大藝苑，就是這個原因。
〔注釋〕
1 勝篇：優(yōu)異的篇章。
2 盈：滿。十一：十分之一。
3 裁：僅。百二：百分之二?！稘h書·功臣表》：“裁什二三。”顏師古注：“裁與才通，十分之內(nèi)，才有二三也?！?br /> 4 合：符合，適合。逢：遇合。
5 研慮：《神思》篇曾說：“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后，研慮方定。”這里指進行長時地細致思考。求：《四部叢刊》本作“果”。范文瀾注：“案‘果’疑‘課’字壞文，……‘課’亦有責(zé)求義?！?br /> 6 晦塞為深，雖奧非隱：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馮本、汪本、佘本、張之象本、《兩京》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王惟儉本、凌本、梅六次本、鐘本……無‘晦塞為深，雖奧非隱’二句八字?！弊悦魅搜a入后，現(xiàn)行黃叔琳本、范文瀾本、楊明照本和王校本，均補有這兩句（日本目加田誠教授譯本同）。證以下接“雕削取巧，雖美非秀”二句，此補合理?；奕弘[晦不暢達。
7 雕削：即雕琢?！段锷菲f：“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
8 會：合。
9 耀：顯，明。英華：揚雄《長楊賦》：“英華沈浮，洋溢八區(qū)?！崩钌谱ⅲ骸坝⑷A，草木之美者。”（《文選》卷九）
10 潤色：《論語·憲問》：“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劉寶楠《正義》：“《廣雅·釋詁》：‘潤，飾也?！^增美其辭，使有文采可觀也。”這里和上句“自然會妙”相對，是承“雕削取巧”之意而來。
11 繒（zēng增）：絲織品的總稱。
12 繁鮮：鮮麗過分，仍是和“自然會妙”相對而言。繁：多，侈。全書用“繁采”、“繁華”、“繁縟”、“繁詭”等，多是貶抑之詞?！段锷罚骸叭羟帱S屢出，則繁而不珍?！?br /> 13 曜（yào耀）：照耀。
14 煒燁（wěiyè偉夜）：光采鮮明。
15 “秀句”句：此處意不完。秀句：紀(jì)昀評：“此‘秀句’乃泛稱佳篇，非本題之‘秀’字?！敝痪瓦@一句七字來看，應(yīng)按紀(jì)評理解才能構(gòu)成完整意思；但篇題《隱秀》的“秀”正指“秀句”，用“秀句”來“泛稱佳篇”，就造成命意上的混亂。詹锳據(jù)曹學(xué)佺批梅慶生天啟二年第六次校本，此句作：“隱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見《〈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zhèn)螁栴}》）譯文據(jù)此。文苑、翰林：都是文壇的意思。侈：寬，廣。
16 此：指合于自然的“隱”與“秀”?！ 。ㄋ模?br />
贊曰：深文隱蔚1，余味曲包2。辭生互體3，有似變爻。言之秀矣。萬慮一交4。動心驚耳，逸響笙匏5。
〔譯文〕
總之，深厚的作品富有不顯露的文采，包含著婉轉(zhuǎn)曲折的無窮余味。這種文辭也像《周易》中卦爻的變化，可以產(chǎn)生其義無常的“互體”。獨特挺拔的秀句，要千思萬慮中才有一句。這種驚心動魄的句子，如奏匏笙，高超無比?！ 沧⑨尅?br />
1 深文：深厚之文，指“隱”；“隱以復(fù)意為工”，故稱“深文”。隱蔚：即前面所說的“伏采”。蔚：草木繁盛，引申指文采之盛。
2 余味：《物色》篇說：“物色盡而情有余?！鼻呵郏负馔褶D(zhuǎn)。
3 “辭生互體”二句：指意義深富而含蓄的文辭，也像《周易》卦爻的變化一樣，可以產(chǎn)生“取義無常”的作用。
4 萬慮一次：猶言萬慮一得。《晏子春秋·雜下》：“圣人千慮，必有一失；愚人千慮，必有一得?！苯唬簳?，合。這句是“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之意的夸張說法。
5 逸響：高超之音。笙匏（shēngpáo生袍）：樂器名。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聲音》：“音者，土曰塤（xūn勛），匏曰笙?！?/div>
所謂“隱”，和后來講的“含蓄”義近，但不完全等同。劉勰所說的“隱”，要有“文外之重旨”、“義生文外”，這和“意在言外”相似。但“隱”不是僅僅要求有言外之意，更重要的還在“隱以復(fù)意為工”，就是要求所寫事物具有豐富的含意，這和古代“辭約旨豐”、“言近意遠”之類要求有密切聯(lián)系。因此，“隱”就不是含蓄不露所能概括的了。此外，劉勰主張的“隱”，不只是對作品內(nèi)容的要求，也包括對形式方面的要求：“伏采潛發(fā)”、“深文隱蔚”。必須“深文”和“隱蔚”密切結(jié)合起來，才能產(chǎn)生“余味曲包”以至光照文苑的藝術(shù)效果。所謂“秀”，就是“篇中之獨拔”的文句，基本上承陸機“一篇之警策”的說法而來，和后世的“警句”相近。無論“隱”和“秀”，劉勰都主張“自然會妙”，而反對“晦塞為深”、“雕削取巧”。這和他在全書的一貫主張是一致的。
本篇所論，接觸到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一些重要特征，也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理論有著重要影響?？上渲胁糠秩蔽臑槊魅怂a，補文的真?zhèn)紊杏袉栴}，因此，要全面研究劉勰的“隱秀”論，還有待對補文的真?zhèn)巫鲞M一步的考證。
從“始正而末奇”到“朔風(fēng)動秋草”句的“朔”字共四百余字，都是補文。此外，還有幾處或缺或補的句子，可疑的還不少。所缺四百多字的一整段，從現(xiàn)存《文心雕龍》最早的刻本——元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本，到明萬歷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以前的各種刊本，都沒有。到明末（公元1614年）錢功甫得阮華山宋本，才抄補了這四百字?，F(xiàn)存補有這四百字的最早刻本，是明末天啟二年（公元1622年）梅慶生第六次校定本。后因流傳較廣的黃叔琳注本（刻于公元1833年）也補入這四百字，補文便得以廣泛流傳。首先提出補文為明人偽作的是紀(jì)昀。其后，黃侃、范文瀾、楊明照諸家，都斷定其為偽托。詹锳于1979年發(fā)表《（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zhèn)螁栴}》（見《文學(xué)評論叢刊》第二輯》）提出異議，認(rèn)為所補為真。這是個有待進一步調(diào)查研究的問題?，F(xiàn)在仍把原文和補文一并譯注出來，一是因黃叔琳本流行較廣，對一般讀者來說，或有必要；同時也為廣大讀者研究這問題提供方便。
?。ㄒ唬 》蛐男g(shù)之動遠矣1，文情之變深矣2，源奧而派生3，根盛而穎峻4，是以文之英蕤5，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6；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7。隱以復(fù)意為工8，秀以卓絕為巧9：斯乃舊章之懿績10，才情之嘉會也11。夫隱之為體12，義主文外13，秘響傍通14，伏采潛發(fā)15，譬爻象之變互體16，川瀆之韞珠玉也17。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18；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19。始正而末奇20，內(nèi)明而外潤，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21。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纖手麗音22，宛乎逸態(tài)23，若遠山之浮煙靄24，孌女之靚容華25。然煙靄天成，不勞于妝點；容華格定26，無待于裁熔27。深淺而各奇28，女農(nóng) 纖而俱妙29。若揮之則有余30，而攬之則不足矣31。
〔譯文〕
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運思活動無邊無際，作品的內(nèi)容也就變化無窮。源遠就流長，根深就葉茂，所以優(yōu)秀的作品，有“隱”、“秀”兩種特點。所謂“隱”，就是含有字面意義以外的內(nèi)容；所謂“秀”，就是作品中特別突出的句子?！半[”以內(nèi)容豐富為工巧，“秀”以卓越獨到為精妙：這是古代作品創(chuàng)造的美績，作者才華的集中反映?！半[”的特點，是意義產(chǎn)生在文辭之外，含蓄的內(nèi)容可以使人觸類旁通，潛藏的文采在無影無形中生發(fā)，這就如同《周易》卦爻的“互體”變化，也好似江河之中有珠玉蘊藏，“互體”和爻位的變化，就形成《周易》中的四種卦象；珠玉潛藏在水中，就引起方圓不同的波瀾。這種作品初讀起來感到正常，最后才發(fā)現(xiàn)它的奇妙；其含意明確，表現(xiàn)形式卻很圓潤：這就使人玩味無窮，百讀不厭了?！靶恪钡奶攸c，就如文辭中涌出的波峰。它像纖麗的手奏出佳音，表達了宛然在目的超逸情態(tài)；又若遠山漂浮的云煙，像美女妝飾的容貌。但云煙乃自然形成，不須人工妝點；人的容顏形貌有定，也無須強加修飾。天然的云煙，或深或淺都各有奇態(tài)；天生的容顏，濃妝淡抹都各得其妙。如能發(fā)揚其天然，就奇妙有余；要是加以雕飾，就反而奇妙不足了。
〔注釋〕 1 心術(shù)：運用心思的方法，這里指文思?！肚椴伞菲f：“心術(shù)既形，英華乃贍。”
2 文情：指作品的內(nèi)容。
3 奧：深。派：支流。
4 穎（yǐng影）：禾苗的末端，這里泛指苗。峻：高。
5 蕤（ruì銳陽）：花草下垂貌。這里和“英”字連用，都指花，以喻文章的華美。陸機《文賦》：“播芳蕤之馥馥。”
6 文外：文字直接表明的意思以外。重旨：豐富的含意。范文瀾注：“辭約而義富，含味無窮，陸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隱之謂也。”
7 獨拔：突出挺拔的文句。《文賦》：“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崩钌谱ⅲ骸耙晕挠黢R也。言馬因警策而彌駿，以喻文資片言而益明也。”“篇中之獨拔”，和“一篇之警策”意近。
8 復(fù)意：雙重、多種意義?！皬?fù)”是衣有表里，以喻文有內(nèi)外之意。
9 卓絕：超越突出。
10 懿（yì意）：美，善。
11 才情：即才華?！妒勒f新語·賞譽》：“許玄度送母始出都，人問劉尹：‘玄度定稱所聞不？’劉曰：‘才情過于所聞?！奔螘好篮玫臅?，喻指文才的集中表現(xiàn)。
12 體：規(guī)格體制，指“隱”的特點。
13 主：一作“生”。譯文據(jù)“生”字。
14 秘響：暗響，指不顯露的意義。傍通：即旁通，四面通達?！懊仨懪酝ā敝敢院畈宦兜拿鑼懀磉_深廣豐富的內(nèi)容。清代譚獻在《復(fù)堂詞錄敘》中對這種藝術(shù)方法有進一步發(fā)揮：“又其為體，固不必與莊語（正論）也，而后側(cè)出其言，旁通其情，觸類以發(fā)，充類以盡；甚且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br /> 15 伏采：不顯露的文采。潛發(fā)：暗中生發(fā)。
16 爻（yáo搖）：《易經(jīng)》中構(gòu)成六十四卦的基本符號，每卦六爻。如乾卦是“”，坤卦是“”等?！柏场北硎咀儎??！吨芤住は缔o上》：“爻者，言乎變者也?！被ンw：卦爻的變化形式?！蹲髠鳌でf公二十二年》：“陳侯使筮（shì試）之，遇《觀》之《否》。”孔穎達疏：“《易》之為書，揲蓍求爻，重爻為卦。爻有七、八、九、六，其七、八者，六爻并皆不變。……其九、六者，當(dāng)爻有變，……是六爻皆有變象。二至四，三至五，兩體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謂之互體。圣人隨其義而論之，或取互體，言其取義為（無）常也?！必载侈o本是一種隨心所欲的主觀解釋，“互體”更是一種靈活的變通辦法；原卦爻辭對所占卜之事難以說通，便取“互體”。劉勰即以其“取義無?！保瑏肀扔鳌拔耐庵刂肌笨梢浴懊仨懪酝ā?。
17 瀆（dú獨）：江，河。韞（yùn醞）：蘊藏。
18 四象：《周易·系辭上》：“《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孔疏引莊氏云：“四象，謂六十四卦之中，有實象、有假象、有義象、有用象，為四象也?！薄墩魇ァ菲f“四象精義以曲隱”，這里即用其意。
19 瀾表方圓：《淮南子·地形訓(xùn)》：“水圓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
20 始正末奇：對“隱”的特點而言。始讀之覺其正常，最后才感到奇特。
21 “使玩之者”二句：鐘嶸《詩品序》：“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辈粎挘骸墩撜Z·雍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br /> 22 纖（xiān先）手：婦女細柔的手。
23 宛乎：指狀貌可見。逸態(tài)：高超的姿態(tài)。
24 靄（ǎi矮）：云氣。
25 孌（luán巒）：美好。靚（jìng凈）：飾以脂粉。容華：容顏。曹植《雜詩》：“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br /> 26 格：這里指樣式。
27 裁熔：裁剪加工，比喻對容貌的修飾。
28 “深淺”句：此句承“煙靄天成”之意，以煙云的深淺，喻合于自然的秀句能深淺各得其妙。
29“女農(nóng) 纖”句：此句承“容華格定”之意，以婦女的盛妝和淡妝，喻秀句的濃淡俱宜。女農(nóng) ：這個字可能是“穠”字之誤。穠（nóng農(nóng)）：花木繁盛的樣子。
30 揮之：發(fā)揮其天然。有余：指上述“奇”、“妙”有余。
31 攬之：收束自然，即雕琢繁飾。不足，不夠，指不夠奇、妙。
?。ǘ?br />
夫立意之士，務(wù)欲造奇，每馳心于玄默之表1；工辭之人2，必欲臻美3，恒溺思于佳麗之鄉(xiāng)4。嘔心吐膽5，不足語窮6；煅歲煉年7，奚能喻苦8。故能藏穎詞間9，昏迷于庸目10；露鋒文外11，驚絕乎妙心12。使醖藉者蓄隱而意愉13，英銳者抱秀而心悅14。譬諸裁云制霞15，不讓乎天工16；研卉刻葩17，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隱，等宿儒之無學(xué)18，或一叩而語窮19；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20，若百詰而色沮21：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辭矣22。將欲征隱23，聊可指篇24：《古詩》之《離別》25，樂府之《長城》26，詞怨旨深，而復(fù)兼乎比興。陳思之《黃雀》27，公幹之《青松》28，格剛才勁29，而并長于諷諭30。叔夜之《□□》31，嗣宗之《□□》32，境玄思淡33，而獨得乎優(yōu)閑34。士衡之《□□》35，彭澤之《□□》36，心密語澄37，而俱適乎□□38。如欲辨秀，亦惟摘句39：“?？智锕?jié)至40，涼飆奪炎熱41”，意凄而詞婉42，此匹婦之無聊也43?！芭R河濯長纓44，念子悵悠悠45”，志高而言壯46，此丈夫之不遂也47?！皷|西安所之48，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懼，此閨房之悲極也。“朔風(fēng)動秋草49，邊馬有歸心”，氣寒而事傷，此羈旅之怨曲也50。
〔譯文〕
作者在立意上，力求創(chuàng)造奇特，常常在沉靜中進行極度地深思；在創(chuàng)造工巧的文辭上，一定要達于盡善盡美，經(jīng)常沉迷在美好的辭藻中思索。作者苦思嘔出了心膽，還不足說明其用心的艱難；說成年累月地熬煉，又怎能形容其寫作的困苦？這樣寫來，就可把獨特的意義潛藏在文辭之中，而使平庸的讀者迷惑不解；顯露于文辭之外的鋒芒，使高明的讀者驚嘆叫絕。性格醖藉的人，讀到含蓄之處十分滿意；性格明銳的人，讀到獨特的句子非常喜悅。如果描寫云霞，并不遜色于自然之美；刻繪花草，也無異于神力的巧匠了。要是作品缺乏含蓄，就像老書生沒有學(xué)識，有的讀之一目了然；如果沒有突出挺拔的句子，就像富貴之家缺少珍寶，有的細加推敲便黯然失色：這都由于作者才力不足，也有愧于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要想證驗含蓄，可以舉出幾篇例證：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樂府古辭的《飲馬長城窟行》，都寫得文詞哀怨，意旨深厚，并且兼用比興方法。又如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劉楨的《贈從弟》，都寫得格調(diào)剛健，才力雄勁，并長于婉轉(zhuǎn)曲折地進行諷諫。嵇康的《□□》，阮籍的《詠懷》，境界深遠，思想淡泊，獨具清閑高逸的情趣。陸機的《□□》，陶淵明的《□□》，心思細密，語言明凈，都創(chuàng)造了富麗的文采。要想辨別秀句，也只有選取一些例句：如“常常害怕秋天到來，涼風(fēng)驅(qū)散了炎熱的天氣”，情意悲傷而文詞婉轉(zhuǎn)，這是寫一個普通婦女的哀愁心情?！霸诤舆呄粗L長的帽帶，想到你的遠離而憂思無盡”，情意高遠而言辭有力，這是抒發(fā)大丈夫不順意的心情?！吧钜共幻?，或東或西，何處可去？只得在原地徘徊，游移不定”，心情孤寂而畏懼，這是寫閨中婦女極度悲傷的感情?！昂涞谋憋L(fēng)翻卷著秋草，邊塞的戰(zhàn)馬懷念著家鄉(xiāng)”，氣氛凄涼而其事感傷，這是寫戍卒久留他鄉(xiāng)的哀怨之作。
〔注釋〕
1 玄默：深沉靜默，指沉靜地深思。表：末端，形容思考深入。
2 工：巧，善于其事。這里用作使之工巧的意思。
3 臻（zhēn真）：到，達。
4 恒：經(jīng)常。溺（nì膩）：沉迷。佳麗：美好。謝脁《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边@里指美好的辭藻。鄉(xiāng)：處所。
5 嘔心吐膽：吐出心、膽，喻勞心苦思。
6 窮：窮困，指運思用心之苦。
7 煅（duàn斷）：同鍛，指對文章的錘煉。
8 奚：何。
9 藏穎詞間：此句寫“隱”。穎：即“篇中之獨拔”。
10 庸目：平常人的眼力。
11 露鋒文外：此句論“秀”。鋒：鋒芒，指“文外之重旨”。
12 妙心：善于理解的讀者。
13 醖藉：含蓄，指性格含蓄的人。蓄：積聚，引申為得到、讀到之意。
14 抱：懷，持，和上句“蓄”字的用意近似。以上兩句和《知音》篇的“慷慨者逆聲而擊節(jié)，醖藉者見密而高蹈”意近。
15 裁、制：指寫作，描繪。下句的“斫”、“刻”意同。
16 天工：大自然的工巧。
17 斫（zhuó濁）：用刀斧砍?；埽╤uì匯）：草的總稱。葩（pā趴）：花。
18 宿儒：老練博學(xué)的書生。宿：久經(jīng)其事，這里只取“老”的意思。
19 叩：問，指閱讀。
20 巨室：指富豪之家?！睹献印るx婁上》：“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壁w歧注：“巨室，大家也?！?br /> 21 百詰（jié結(jié)）：多次詢問，這里指反復(fù)推敲。色沮（jǔ舉）：氣色敗壞。
22 有愧于文辭：在運用文辭上感到慚愧。
23 征：證驗。
24 聊：姑且。
25 《古詩》：指《古詩十九首》?！峨x別》：指《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首，其第二句是“與君生別離”。
26 《長城》：指《飲馬長城窟行》?！稑犯娂肪砣斯彩铡讹嬹R長城窟行》十七首。其中劉勰以前的有古辭、曹丕、陳琳、傅玄、陸機、沈約各一首。據(jù)下舉例句次第，可能指古辭《青青河邊草》（見《文選》卷二十七）。
27 陳思：陳思王曹植?！饵S雀》：曹植的《野田黃雀行》（見《曹子建集》）。
28 公幹：劉楨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肚嗨伞罚褐竸E的《贈從弟》（見《文選》卷二十三），其第二首的第一句是“亭亭山上松”。
29 格：格式，這里有風(fēng)格、格調(diào)的意思。
30 諷諭：婉轉(zhuǎn)曲折地表達諷諫之意。諷：不正面說。諭：告曉。
31 叔夜：嵇康的字?！酢酰捍硕秩薄Ｏ峦?。
32 嗣宗：阮籍的字。嵇康、阮籍都是三國魏末文學(xué)家?！酢酰捍硕滞趵餍Ｑa為《詠懷》。按阮籍的詩，只有八十二首《詠懷詩》，譯文據(jù)王補。
33 境玄：境界深遠。淡：淡泊寡欲。
34 優(yōu)閑：清閑自得。
35 士衡：陸機的字。
36 彭澤：指陶淵明，他曾做彭澤（今江西彭澤縣）令。鮑照有《學(xué)陶彭澤體》詩。
37 心密：用心精細。澄（chéng成）：水靜而清，這里指語言的清楚明白。
38 適：往，到。□□：黃叔琳注：“一本有‘壯采’二字。”譯文據(jù)“壯采”二字。
39 摘句：選取例句。
40 “?？帧倍洌簜鳛闈h成帝時班婕妤所作《怨歌行》中的詩句。詩載《文選》卷二十七。此詩為后人偽托，劉勰在《明詩》篇曾講到：“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br /> 41 飆（biāo標(biāo)）：暴風(fēng)。這首詩是以扇喻人，所以說恐涼風(fēng)奪走炎熱。
42 凄、婉：二字常連用，指悲傷而婉轉(zhuǎn)。
43 匹婦：普通婦女。鐘嶸《詩品》評班婕妤詩曾說過：“詞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睙o聊：不樂，即哀傷。王逸《九思·逢尤》：“心煩慣兮意無聊。”
44 “臨河”二句：傳為西漢李陵《與蘇武詩》中的兩句。此詩亦為后人偽托，載《文選》卷二十九。濯（zhuó濁）：洗。纓（yīng英）：衣帽上用為裝飾的穗帶。這里指冠纓。
45 子：你，指蘇武。悵（chàng唱）：失意，惱恨。悠悠：久遠的憂思。
46 志高而言壯：《書記》篇曾說“志高而文偉”。
47 不遂：不順利，不如意。
48 “東西”二句：這是樂府古辭《傷歌行》中的兩句，載《文選》卷二十七。這兩句寫思婦夜不能寐，起而徘徊的情形。旁皇：即彷徨，游移不定。
49 “朔風(fēng)”二句：是西晉詩人王讚《雜詩》的頭兩句。詩載《文選》卷二十九。朔風(fēng)：北風(fēng)，寒風(fēng)。
50 羈（jī基）旅：長期旅居外鄉(xiāng)。羈：停留。
（三）
凡文集勝篇1，不盈十一2；篇章秀句，裁可百二3：并思合而自逢4，非研慮之所求也5?；蛴谢奕麨樯?，雖奧非隱；雕削取巧7，雖美非秀矣。故自然會妙8，譬卉木之耀英華9；潤色取美10，譬繒帛之染朱綠11。朱綠染繒，深而繁鮮12；英華曜樹13，淺而煒燁14：秀句所以照文苑15，蓋以此也16。
〔譯文〕
大凡一個集子最優(yōu)秀的作品，還不到十分之一；一篇文章中最突出的句子，也只有百分之二：這種極少的篇章和秀句，都是思考得當(dāng)而自然形成，并不是苦心推究得來的。有的以隱晦不順暢為深奧，雖然深奧但不是含蓄；有的以刻意雕琢求得工巧，雖然工巧但不是秀句。由此可見，自然形成的巧妙，就如草木閃耀著光華；由修飾文辭而造成的美好，就像絲綢染上了紅綠彩色。大紅大綠染成的絲綢，顏色很濃而過分鮮艷；光華閃耀于草木，顏色淺淡而光彩明麗：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照亮文壇，獨特的秀句之所以能光大藝苑，就是這個原因。
〔注釋〕
1 勝篇：優(yōu)異的篇章。
2 盈：滿。十一：十分之一。
3 裁：僅。百二：百分之二?！稘h書·功臣表》：“裁什二三。”顏師古注：“裁與才通，十分之內(nèi)，才有二三也?！?br /> 4 合：符合，適合。逢：遇合。
5 研慮：《神思》篇曾說：“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后，研慮方定。”這里指進行長時地細致思考。求：《四部叢刊》本作“果”。范文瀾注：“案‘果’疑‘課’字壞文，……‘課’亦有責(zé)求義?！?br /> 6 晦塞為深，雖奧非隱：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馮本、汪本、佘本、張之象本、《兩京》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王惟儉本、凌本、梅六次本、鐘本……無‘晦塞為深，雖奧非隱’二句八字?！弊悦魅搜a入后，現(xiàn)行黃叔琳本、范文瀾本、楊明照本和王校本，均補有這兩句（日本目加田誠教授譯本同）。證以下接“雕削取巧，雖美非秀”二句，此補合理?；奕弘[晦不暢達。
7 雕削：即雕琢?！段锷菲f：“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
8 會：合。
9 耀：顯，明。英華：揚雄《長楊賦》：“英華沈浮，洋溢八區(qū)?！崩钌谱ⅲ骸坝⑷A，草木之美者。”（《文選》卷九）
10 潤色：《論語·憲問》：“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劉寶楠《正義》：“《廣雅·釋詁》：‘潤，飾也?！^增美其辭，使有文采可觀也。”這里和上句“自然會妙”相對，是承“雕削取巧”之意而來。
11 繒（zēng增）：絲織品的總稱。
12 繁鮮：鮮麗過分，仍是和“自然會妙”相對而言。繁：多，侈。全書用“繁采”、“繁華”、“繁縟”、“繁詭”等，多是貶抑之詞?！段锷罚骸叭羟帱S屢出，則繁而不珍?！?br /> 13 曜（yào耀）：照耀。
14 煒燁（wěiyè偉夜）：光采鮮明。
15 “秀句”句：此處意不完。秀句：紀(jì)昀評：“此‘秀句’乃泛稱佳篇，非本題之‘秀’字?！敝痪瓦@一句七字來看，應(yīng)按紀(jì)評理解才能構(gòu)成完整意思；但篇題《隱秀》的“秀”正指“秀句”，用“秀句”來“泛稱佳篇”，就造成命意上的混亂。詹锳據(jù)曹學(xué)佺批梅慶生天啟二年第六次校本，此句作：“隱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見《〈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zhèn)螁栴}》）譯文據(jù)此。文苑、翰林：都是文壇的意思。侈：寬，廣。
16 此：指合于自然的“隱”與“秀”?！ 。ㄋ模?br />
贊曰：深文隱蔚1，余味曲包2。辭生互體3，有似變爻。言之秀矣。萬慮一交4。動心驚耳，逸響笙匏5。
〔譯文〕
總之，深厚的作品富有不顯露的文采，包含著婉轉(zhuǎn)曲折的無窮余味。這種文辭也像《周易》中卦爻的變化，可以產(chǎn)生其義無常的“互體”。獨特挺拔的秀句，要千思萬慮中才有一句。這種驚心動魄的句子，如奏匏笙，高超無比?！ 沧⑨尅?br />
1 深文：深厚之文，指“隱”；“隱以復(fù)意為工”，故稱“深文”。隱蔚：即前面所說的“伏采”。蔚：草木繁盛，引申指文采之盛。
2 余味：《物色》篇說：“物色盡而情有余?！鼻呵郏负馔褶D(zhuǎn)。
3 “辭生互體”二句：指意義深富而含蓄的文辭，也像《周易》卦爻的變化一樣，可以產(chǎn)生“取義無常”的作用。
4 萬慮一次：猶言萬慮一得。《晏子春秋·雜下》：“圣人千慮，必有一失；愚人千慮，必有一得?！苯唬簳?，合。這句是“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之意的夸張說法。
5 逸響：高超之音。笙匏（shēngpáo生袍）：樂器名。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聲音》：“音者，土曰塤（xūn勛），匏曰笙?！?/div>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