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宗元（五）

　　　　◇　與太學(xué)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yè)書

　　二十六日，集賢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牘太學(xué)諸生足下：始朝廷用諫議大夫陽公為司業(yè)，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洽，于茲四祀而已，詔書出為道州。仆時通籍光范門，就職書府，聞之悒然不喜。非特為諸生戚戚也，乃仆亦失其師表，而莫有所矜式焉。既而署吏有傳致詔草者，仆得觀之。蓋主上知陽公甚熟，嘉美顯寵，勤至備厚，乃知欲煩陽公宣風(fēng)裔土，覃布美化于黎獻(xiàn)也。遂寬然少喜，如獲慰薦于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幸生明圣不諱之代，不能布露所蓄，論列大體，聞于下執(zhí)事，冀少見采取，而還陽公之南也。翌日，退自書府，就車于司馬門外，聞之于抱關(guān)掌管者，道諸生愛慕陽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頓首西闕下，懇悃至愿乞留如故者百數(shù)十人。輒用撫手喜甚，震?不寧，不意古道復(fù)行于今。仆嘗讀李元禮、嵇叔夜傳，觀其言太學(xué)生徒仰闕赴訴者，仆謂訖千百年不可睹聞，乃今日聞而睹之，誠諸生見賜甚盛。

　　於戲！始仆少時，嘗有意游太學(xué)，受師說，以植志持身焉。當(dāng)時說者咸曰：「太學(xué)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有墮窳敗業(yè)而利口食者，有崇飾惡言而肆斗訟者，有凌傲長上而誶罵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于眾人者無幾耳。仆聞之，忄匈駭恒悸，良痛其游圣人之門，而眾為是沓沓也。遂退托鄉(xiāng)閭家塾，考厲志業(yè)，過太學(xué)之門而不敢局顧，尚何能仰視其學(xué)徒者哉！今乃奮志厲義，出乎千百年之表，何聞見之乖刺歟？豈說者過也，將亦時異人異，無向時之桀害者耶？其無乃陽公之漸漬導(dǎo)訓(xùn)，明效所致乎？夫如是，服圣人遺教，居天子太學(xué)，可無愧矣。

　　於戲！陽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共容善偽，來者不拒。曩聞有狂惑小生，依托門下，或乃飛文陳愚，丑行無賴，而論者以為言，謂陽公過于納污，無人師之道。是大不然。仲尼吾黨狂捐，南郭獻(xiàn)譏；曾參徒七十二人，致禍負(fù)芻；孟軻館齊，從者竊屨。彼一圣兩賢人，繼為大儒，然猶不免，如之何其拒人也？俞、扁之門，不拒病夫；繩墨之側(cè)，不拒枉材；師儒之席，不拒曲士，理固然也。且陽公之在于朝，四方聞風(fēng)，仰而尊之，貪冒茍進(jìn)邪薄之夫，庶得少沮其志，不遂其惡，雖微師尹之位，而人實(shí)具瞻焉。與其宣風(fēng)一方，覃化一州，其功之遠(yuǎn)近，又可量哉！諸生之言，非獨(dú)為己也，于國體實(shí)甚宜，愿諸生勿得私之。想復(fù)再上，故少佐筆端耳。勖此良志，俾為史者有以紀(jì)述也。努力多賀。柳宗元白。

　　　　◇　寄許京兆孟容書

　　宗元再拜五支座前：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踴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dāng)?shù)?，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負(fù)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jié)伏積，不食自飽?；驎r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非獨(dú)瘴癘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沉沒，復(fù)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歲與負(fù)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不知愚陋，不可力強(qiáng)，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厄塞О?，凡事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lǐng)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jìn)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ゥ。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構(gòu)扇，盡為敵仇，協(xié)心同攻，外連強(qiáng)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fù)載簡續(xù)。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zé)，而豈有償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一作無分毫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dāng)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fù)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熱。煢煢予立，未有子息?；挠缰猩偈咳伺?，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xù)之重，不絕如縷。每當(dāng)春秋時饗，孑立擇奠，顧盼無后繼者，懔懔（一作??，一作??）然欷?惴惕，恐此事便已，催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dú)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xiāng)閭，主守者因以益怠。晝夜哀憤，俱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y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yǎng)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數(shù)頃田，果樹數(shù)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fù)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復(fù)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shù)中耶！是以當(dāng)食不知辛咸節(jié)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shù)。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云撾婦翁者，然賴當(dāng)世豪杰，分明辨別，卒光史籍。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shí)為，而有其詬，猶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xiāng)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于晉，終以無死；鐘儀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范痤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jù)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賈生斥逐，復(fù)召宣室；倪寬擯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dāng)誅，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博辨奇壯之土，能自解脫。今以忄匡怯氵典氵忍，下才末伎，又嬰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wù)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縷，神志荒耗，前后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抵滯，今皆頑然無復(fù)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shù)紙已后，則再三伸卷，復(fù)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fù)為士列，亦不堪當(dāng)世用矣！伏惟興哀于無用之地，垂德于不報(bào)之所，但以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疣，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fù)恨矣！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懇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　與楊京兆憑書

　　月日，宗元再拜獻(xiàn)書丈人座前：役人胡要返命，奉教誨，壯厲感發(fā)，鋪陳廣大。上言推延賢雋之道，難于今之世，次及文章，末以愚蒙剝喪頓悴，無以守宗族復(fù)田畝為念，憂憫備極。不惟其親密故舊是與，復(fù)有公言顯賞，許其素尚，而激其忠誠者。用是踴躍敬懼，類向時所被簡續(xù)，萬萬有加焉。故敢悉其愚以獻(xiàn)左右。

　　大凡薦舉之道，古人之所謂難者，其難非茍一而已也。知之難，言之難，聽信之難。夫人有有之而恥言之者，有有之而樂言之者，有無之而工言之者，有無之而不言似有之者。有之而恥言之者，上也。雖舜猶難于知之。孔子亦曰「失之子羽」。下斯而言知而不失者，妄矣。有之而言之者，次也。德如漢光武，馮衍不用；才如王景略，以尹緯為令史。是皆終日號鳴大吒，而卒莫之省。無之而工言之者，賊也。趙括得以代廉頗，馬謖得以惑孔明也。今之若此類者，不乏于世。將相大臣聞其言而必能辨之者，亦妄矣。無之而不言者，土木類也。周仁以重臣為二千石，許靖以人譽(yù)而致三公。近世尤好此類，以為長者，最得薦寵。夫言樸愚無害者，其于田野鄉(xiāng)閭為匹夫，雖稱為長者可也。自抱關(guān)擊柝以往，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物者愈大，何事無用之樸哉？今之言曰：「某子長者，可以為大官，」類非古之所謂長者也，則必土木而已矣。夫捧土揭木而致之巖廊之上，蒙以紱冕，翼以徒隸，而趨走其左右，豈有補(bǔ)于萬民之勞苦哉！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凡以此也，故曰知之難?？鬃釉唬骸溉收咂溲砸糙ト小梗该献硬∥赐?。」然則彼未吾信，而吾告之以士，必有三間。是將曰：「彼誠知士歟？知文歟？」疑之而未重，一間也。又曰：「彼無乃私好歟？交以利歟？」二間也。又曰：「彼不足我而?我哉？茲?弗吾事?！谷g也。畏是而不言，故曰言之難。言而有是患，故曰聽信之難。唯明者為能得其所以薦，得其所以聽，一不至，則不可冀矣。然而君子不以言聽之難而不務(wù)取士。士，理之本也。茍有司之不我信，吾知之而不舍，其必有信吾者矣。茍知之，雖無有司，而士可以顯，則吾一旦操用人之柄，其必有施矣。故公卿之大任，莫若索士。士不預(yù)備而熟講之，卒然有問焉，宰相有咨焉，有司有求焉，其無以應(yīng)之，則大臣之道或闕，故不可憚煩?！　〗裰姥允空呦任恼隆Ｎ恼?，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自古文士之多莫如今，今之后生為文，希屈、馬者，可得數(shù)人；希王褒、劉向之徒者，又可得十人；至陸機(jī)、潘岳之比，累累相望。若皆為之不已。則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后代乃可知之。今之俗耳庸目，無所取信，杰然特異者，乃見此耳。丈人以文律通流當(dāng)世，叔仲鼎列，天下號為文章家。今又生敬之。敬之，希屈、馬者之一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不一斷于古書老生，直趨堯舜大道、孔氏之志，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難有也。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獨(dú)采取何如耳！宗元自小學(xué)為文章，中間幸聯(lián)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去年吳武陵來，美其齒少，才氣壯健，可以興西漢之文章，日與之言，因?yàn)橹鰯?shù)十篇書。庶幾鏗鏘陶冶，時時得見古人情狀。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遠(yuǎn)哉？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缸T亦云：「親見揚(yáng)子云容貌不能動人，安肯傳其書？誠使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專如揚(yáng)雄，猶為今之人，則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觀之，古之人未必（一作始）不薄于當(dāng)世，而榮于后世也。若吳子之文，非丈人無以知之。獨(dú)恐世人之才高者，不肯久學(xué)，無以盡訓(xùn)治詁風(fēng)雅之道，以為一世甚盛。若宗元者，才力缺敗，不能遠(yuǎn)騁高厲，與諸生摩九霄、撫四海，夸耀于后之人矣。何也？凡為文以神志為主。自遭責(zé)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毛?毛然騷擾內(nèi)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案膽，不能自止。又永州多火災(zāi)，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壞墻穴牖，僅免燔灼。書籍散亂毀裂，不知所往。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盡意于筆硯，??自苦，以傷危敗之魂哉？

　　中心之悃忄?郁結(jié)，具載所獻(xiàn)《許京兆丈人書》，不能重?zé)┯陉惲?。凡人之黜?xiàng)?，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dú)以無有是念。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質(zhì)無所入，茍焉以敘憂栗為幸，敢有他志？伏以先君稟孝德，秉直道，高于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宗元無似，亦嘗再登朝至六品矣！何以堪此？且柳氏號為大族，五六從以來，無為朝士者，豈愚蒙獨(dú)出數(shù)百人右哉？以是自忖，官已過矣，寵已厚矣。夫知足與知止異，宗元知足矣。若便止不受祿位，亦所未能。今復(fù)得好官，猶不辭讓，何也？以人望人，尚足自進(jìn)。如其不至，則故無憾，進(jìn)取之志息矣。身世孑然，無可以為家，雖甚崇寵之，孰與為榮？獨(dú)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余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xù)，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今之汲汲于世者，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xiāng)閭，立家室，則子道畢矣。夫是而猶競于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丈人旦夕歸朝廷，復(fù)為大僚，伏惟以此為念。流涕頓顙，布之座右。不勝感激之至。宗元再拜。

　　　　◇　與裴塤書

　　應(yīng)叔十四兄足下：比得書示，勤勤不以仆罪過為大故，有動止相憫者。仆望已矣，世所共棄，唯應(yīng)叔輩一二公獨(dú)未耳。仆未之罪，在年少好事，進(jìn)而不能止。儔輩恨怒，以先得官。又不幸早嘗與游者居權(quán)衡之地，十薦賢幸乃一售，不得者?張排恨，仆可出而辨之哉！性又倨野，不能摧折，以故名益惡，勢益險(xiǎn)，有喙有耳者，相郵傳作丑語耳，不知其卒云何。中心之愆尤，若此而已。既受禁錮，而不能即死者，以為久當(dāng)自明。今亦久矣，而嗔罵者尚不肯已，堅(jiān)然相白者無數(shù)人。

　　圣上日興太平之理，不貢不王者悉以誅討，而制度大立，長使仆輩為匪人耶？其終無以見明，而不得擊壤鼓腹，樂堯舜之道耶？且天下熙熙，而獨(dú)呻吟者四五人，何其優(yōu)裕者博，而局束者寡，其為不一征也何哉？太和蒸物，燕谷不被其煦，一鄒子尚能恥之，今若應(yīng)叔輩知我，豈下鄒子哉！然而不恥者何也？河北之師，當(dāng)已平奚虜，聞吉語矣。然若仆者，承大（一作天）慶之后，必有殊澤，流言飛文之罪，或者其可以已乎？幸致數(shù)百里之地，使天下之人，不謂仆為明時異物，死不恨矣。

　　金州考績已久，獨(dú)蔑然不遷者何耶？十二兄宜當(dāng)更轉(zhuǎn)右職。十四兄嘗得數(shù)書，無恙。兄顧惟仆之窮途，得無意乎？比當(dāng)大寒，人愈平和，推楚南極海，元冥所不統(tǒng)，炎昏多疾，氣力益劣，昧然人事百不記一，舍憂栗則怠而睡耳。偶書如此，不宣。宗元再拜。

　　　　◇　與蕭翰林亻免書　　思謙兄足下：昨祁縣王師范過永州，為仆言得張左司書，道思謙蹇然有當(dāng)官之心，乃誠助太平者也。仆聞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說，仆豈不素知耶？所喜者耳與心葉，果于不謬焉爾。

　　仆不幸，向者進(jìn)當(dāng)О?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shù)，況又有久與游者，乃岌岌而造其門哉。其求進(jìn)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于內(nèi)，則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間哉？然仆當(dāng)時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jìn)者怪怒?冒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達(dá)，仆先得顯處，才不能逾同列，聲不能壓當(dāng)世，世之怒仆宜也。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jìn)，辱在附會。圣朝宏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zhuǎn)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飾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悅仇人之心，日為新奇，務(wù)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過大恩甚，乃心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shù)十寒暑，則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為罪。兄知之，勿為他人言也。

　　居蠻夷中久，慣習(xí)炎毒，昏?毛重?追，意以為常。忽遇北風(fēng)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懔，毛發(fā)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楚越間聲音特異，?舌ㄋ噪，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jié)M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興。自料居此尚復(fù)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往復(fù)益喜曰：「嗟乎！余雖家置一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褂檬歉鼧粪衬?，思與木石為徒，不復(fù)致意。

　　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nèi)皆欣欣怡愉，而仆與四五子者獨(dú)淪陷如此，豈非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獨(dú)喜思謙之徒，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dāng)?shù)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誠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儻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余潤，雖朽?敗腐，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錮，移數(shù)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獻(xiàn)之法宮，增圣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終欲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　與李翰林建書

　　杓直足下：州傳遞至，得足下書，又于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意皆勤厚。莊周言，逃蓬ワ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仆在蠻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fù)何言！仆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余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所欲者補(bǔ)氣豐血，強(qiáng)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shù)物。忽得良方偕至，益喜。

　　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fù)多恐。涉野則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fù)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fù)墻搔摩，伸展支體，當(dāng)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fù)能久為舒暢哉？明時百姓，皆獲歡樂；仆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dú)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zhí)事，至比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

　　仆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備觀本末，不復(fù)一一言之。今仆癃?dú)堫B鄙，不死幸甚。茍為堯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取老農(nóng)女為妻，生男育孫，以共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推傷之余，氣力可想，假令病盡已，身復(fù)壯，悠悠人世，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復(fù)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審矣。杓直以為誠然乎？

　　仆近求得經(jīng)史諸子數(shù)百卷，嘗候戰(zhàn)悸稍定，時即伏讀，頗見圣人用心、賢士君子立志之分。著書亦數(shù)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yuǎn)寄，但用自釋。貧者士之常，今仆雖羸餒，亦甘如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仆，仆豈敢眾人待常州耶！若眾人，即不復(fù)煦仆矣。然常州未嘗有書遺仆，仆安敢先焉？裴應(yīng)叔、蕭思謙各有書，足下求取觀之，相戒勿示人。敦詩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勉盡志慮，鋪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某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