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七

永嘉八面鋒 作者:宋·陳傅良


三十六不可以疑心聽人言 天下之物,不可以疑心觀之也。萬物錯陳于吾前:鳧短鶴長,繩直鉤曲,堯仁桀暴,夷廉跖貪。區(qū)別匯分,本無可惑,疑心一加,則視鳧如鶴,視繩如鉤,視堯如桀,視夷如跖。此非物之罪也,以疑先物,所見固非其正也。內(nèi)疑未解,外觀必蔽。豈特物而已哉?惟人之聽言亦然。執(zhí)桀、跖之轡而譽桀、跖,出申、韓之門而譽申、韓,則人孰信其譽?以鄉(xiāng)原而毀伯夷之廉,以里婦而毀西子之美,則人孰信其毀?何者?彼其所言之人,吾固以惑心聽之也。宋昭公去群公子,而樂豫以公子而爭之。豫之言雖是,而昭公固以為已疑之也。樓緩從秦至趙,而請與秦地。緩之言雖當,而趙固至計無自而入矣。由是觀之,則凡言有出于公而涉于私者,固人主之所疑,而君子之無以自明也。昔者西漢之世,儒術(shù)之不振,任子之不減,外戚之不抑。是三者之弊,其是非可否了然而甚易知也。然趙綰、王臧言儒術(shù)而竇太后不從者,趙綰、王臧身為儒者也。王吉請削任子令而宣帝不從者,王吉則以明經(jīng)進也。劉向排外戚而成帝不從者,劉向則宗室之老也。(三)〔四〕君子之言不見用,豈非漢之人主皆以疑心待之乎?公父文伯之死,女子為自殺于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不肯哭也。其相室者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昔吾有斯子也,吾將以為賢也。今及其死也,朋友諸臣未有出涕者,斯人也,必多曠于禮?!笨鬃釉唬骸爸Y矣!”夫母,賢母也;孔子,圣人也。逐于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為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也。雖然,是言也,母言之則為賢母,使妻言之,是必不免于妒婦矣。(三)〔四〕君子之言,所謂以妻言之者也。漢人之主之疑,所謂以妻疑之也。雖然,君子之事君也,惟用其情而已。執(zhí)論以逃嫌,隱辭以遠謗,皆不情也。不情以釣其名,而謂君子為之乎?是故出于公,雖不免于私,君子亦力言之。 三十七民心難以小惠劫之 嘗觀《孟子》之言。至于“鄒與魯”,“有司死”焉,“而民莫之救”,孟子以為兇年不發(fā)倉廩以賑之,而不可以尤民。至梁惠王移粟于民,而孟子又以為非先王之政。夫饑而弗恤,穆公固有愧也。饑而恤之,惠王猶無取。何也?天下之事安于莫之為者,誠非也。迫而為之而不及其本者,亦非也。是故以梁之政視鄒之政,梁若可喜;以先王之治責梁之及民,則末矣。圣人之仁,其積之有源,其發(fā)之有機。其所以愛天下者無窮,而見于恤天下者,則特其有限者也。天下之人,不以其有限之施而致不足之望,而常以是信其窮之屯而懷不盡之感者,蓋于其所發(fā),占其所積。圣人之心,始形見于此。夫其形見在于一日,而天下之吾戴者,則非其形見之日也。 魯侯弗(奪)〔?!秤谝率常匾苑秩?。曹劌曰:“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子產(chǎn)以乘輿濟人于溱洧。孟子以為惠而不知為政。夫衣食之利,私也;而魯侯、子產(chǎn)割以與之,豈不為美哉?而曹劌、孟子不之信,何也?其大者不立,則小者吾固知其不足以動人也。 三十八人主當固結(jié)人心 昔楚子伐蕭,師人多寒,王巡三軍,拊而勉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德宗在奉天,帝遣人諜賊,寒而請。求不能得,憫默而遣之。士亦竟為之用。夫二君于艱難之中,而用人不能以實惠及之,而徒空言悅之;人亦不能得其實惠,而感悅其空言。此其故何也?人之情,得百金之惠于其己敵,而不以為重,而王公大人下一語接之,則詫然以為己榮。蓋凡出于意之所不期而分之所不及者,為能動人。彼其軍旅之賤,而得拊勞之勤,固已不啻純綿之溫;而奔走之卒,領(lǐng)吾君憫默之意,亦已逾于五之賜。人主之于天下,又焉用汲汲于財,而后可以用為哉?艱難多事之時,一言足以感動人心而固結(jié)之。況天下無事之際,茍能愛養(yǎng)存恤,撫之以德,發(fā)之以政,輔之以仁,則天下之所以感吾君者,宜如何也?故其國非山河之固而不可破,非甲兵之守而不可攻,則人心之固結(jié)而已。 三十九物以順至當以逆觀 物之以順至者,必當以逆觀。天下之禍,不生于逆而生于順。劍、盾、戈、戟未必能敗敵,而金、繒、玉、帛每足以滅人之國;霜、雪、霾、霧未必能生疾,而聲色游畋每足以殞人之軀。久矣,夫順之生禍也。物方順吾意,而吾又以順觀之,則見其甘而不見其毒,見其吉而不見其兇。溺心縱欲,蓋有陷于死亡而不悟者。人之有為于天下,蓋不可以不知此。 夫小人之得君也,將欲移其權(quán)柄而迷其耳目,則有聲色貨利以啖之,甘言巽語以順之,射獵歌舞以娛之。迎其好而逢其欲,覘其所向而俟其所歸。有可愛也,則徇之以歡;有可懼也,則寢之以為安。其意凡此者,皆所以眷其君而蠱其心術(shù)也。而人君不能以逆觀之,而樂其順矣。豢于其說而阱于其術(shù)中而莫之辨。夫是以奸欺之患生,不幾于危亡則不悔。 若夫忠臣義士則不然。識高而見殊,慮遠而憂大。射獵歌舞之娛,則禁而抑之;聲色貨利之欲,則諫而止之。宵旰之勤,吐哺之疲,非人之所愿為者,則顧從而強之。其說雖逆,其理實順。人君有能以順而觀今之逆,以逆而觀前之順,則天下可以常治而無亂矣。昔者楚共王有疾,召令尹曰:“申侯伯與吾處,常縱恣吾。吾所樂者,勸吾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與處歡樂之,不見戚戚也。雖然,我終無得?!碧泼骰手^左右曰:“蕭嵩每啟事,必順旨,我退而思天下,不安寢?!狈蚬餐踔^“吾終無得”,明皇之所謂“我不安寢”,其能以逆而觀順者歟! 襄二十三年,孟孫惡臧孫,季孫愛之。孟孫卒,臧孫入哭甚哀。其御曰:“孟孫之惡子也,而哀如是。季孫若死,其若之何?”臧孫曰:“季孫之愛我,疾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不如惡石。夫石猶生我。之美,其毒滋多。孟孫死,吾亡無日矣。” 四十諫因其明處乃能入 人臣進忠于其君,必因其所明而后能入也。人心有所蔽,有所通。其蔽者,其暗也;其通者,其明也。因其明處而告,求信則易矣。自古能諫其君,未有不因其所明者也。故訐直強勁者,率多取忤;其溫厚明辯者,其說易行。古之人有行之者,左師觸龍之于趙,子房之于漢是也。高祖愛戚姬,將易太子,是其所蔽也。群臣爭之者,眾矣。嫡庶之義,長幼之序,非不明也,如其蔽而不察何?四老人者,高祖素知其賢而重之。此其不蔽之明心。故因其所明而及其事,則悟之如反掌。且四老人之力,孰與張良群公卿及天下之心?其言之切,孰與周昌、叔孫通。然而不從彼而從此者,由攻其蔽與就其明之異耳。趙后愛其少子長安君,不使質(zhì)于齊。此其蔽于私愛也。大臣諫之雖強,既曰蔽矣,其能聽乎?愛其子而使子富貴長久者,其心之所明也。故左師觸龍因其明而導之以長久之計,故其聽也如響。在《易?坎》之“六四”曰“納約自牖”。約,所以進結(jié)其君之道也。自牖因其明也。二子之言,其知坎之“六四”歟? 四十一救弊毋為目前之計 人有居于河瀕者,一旦水至,彷徨四顧,莫知所為,于是毀室徙薪四塞之。有家人失火者,倉皇卒迫,乃舉其所有之金帛器皿,投之烈焰而撲之。然是人也,能解目前焚溺之患,而退有失所焚溺之憂。前患方去而后患繼生,則以其所一時茍且不思而為目前之計故也。弊之在天下,固不可以不救也。然吾觀自古君臣之救弊,往往舊弊未除,新蔽復作者,無乃蹈于焚溺之失乎?趙廣漢之治潁川也,惡其俗之朋,設筒以招訐訟,行詭譎以起怨仇,務使其民為不朋而已。不知朋黨之禍去,而告訐之禍復生也。唐明皇之討安史也,知天子之兵弱而不能制,于是倚功于節(jié)度、結(jié)援于回紇之禍復作也。汲汲于救一時之弊,而不為安全經(jīng)久之計,禍患之相仍,吾亦不知其所終矣。雍按:“回紇”下有闕文。 四十二天下之事不能兩全 天下之事不能兩全也。仰觀乎天,夏澇而秋旱;俯察乎地,丘夷而淵實。在天地猶不能兩全其所不可全之利,而況于人乎?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故欲生而毋望乎義,欲義而毋愛其生。二者不可兼全也。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故欲富則不必言仁,欲仁則不必言富。兩者不能以俱大也。事之不能以兩全,類皆如此。昔者嘗怪宋襄公泓之戰(zhàn),而欲不重傷。子魚曰:“君未知戰(zhàn)。今之者,皆吾敵也……,明恥、教戰(zhàn),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若惡重傷,則如勿傷。”夫既欲殺敵,又欲不重傷,是襄公欲全其不可全也。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不利于君。”公曰:“茍利于民,孤之愿也。天生民而立之君,以利于民也。民茍利矣,遷也。”夫既欲利民,又欲利君,是邾人欲全其所不可全也。是以賢君之有為于天下,將以便民,則不敢求以便己;將以裕民,則不敢求以裕國。以(己)〔民〕與國,國可后也。勢有所不能全也。哺一雀而十蟲損,愛一牛而一羊死。既欲便民,又欲便己;既欲裕民,又欲裕國:雖圣人有不能矣。 鄧攸舍己之子而負弟之子以趨。蓋弟之子欲全,則己之子不可不舍也。屈突通攻王世充而不顧二子之死。蓋己欲徇其公,則不可復顧其私也。燕昭王愛樂毅而斬其淫者,令其心則小有所不足愛也。唐明皇謂己雖瘠,天下必肥。利于民,則己有所不求便也。 四十三利在一時害在萬世 方漢宣帝時,大司農(nóng)耿壽昌奏立常平法。糴三輔近郡粟以給京師。歲省關(guān)東漕六十三萬人。又曰:“令邊郡皆筑倉,以谷賤時增價而糴,貴則減價而糶?!碑敃r民皆便之。壽昌至爵為通侯。而蕭望之乃非之。元帝時,在位諸儒又非之,并與鹽鐵愿罷,以為毋與民爭利。元帝亦聽用其說。終漢之世,不行一常平也。壽昌既以便民,而望之諸儒乃以為與民爭利。愚于此未嘗不竊疑之。及為之反復其故,而參之以當世之變,然后始知望之諸儒之議,果非迂闊而不切事功者。 蓋君子之于天下,法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弊。事固有利在一時而害在萬世者。彼常平之法,大抵利于豐稔而不便于荒歉之歲。而神爵、五鳳間,谷石五錢,縣官常增價而糴之,豈不便于民?及元帝即位,谷石乃至三百余。豐兇之不常,如此而官吏奉行,所謂增價損價,安保其必如壽昌乎?《禹貢》之法,在禹行之則善。其后也,莫不善于貢矣。蓋禹雖立為九等,然有所謂錯出者,故能無害。后世執(zhí)之以為常,不復知所除,則其病民為始甚。今使縣官與民為市,倘非賢官吏,大率皆知責其所入之多。所給之直,未暇問也。就使增價而糴,亦有其名耳。給直不時,使民訴而得之,往往費一而得二。所增何補?望之之說曰:“筑倉治船,費直二萬萬余,有動眾之功,恐生旱氣,民被其災?!蓖菈鄄辉谑且病T唬骸皦鄄曈谏坦Ψ帚徶?,其深計遠慮,誠未足任?!庇蕺氈^此語最為得之。側(cè)聞國朝熙寧中,司馬溫公論青苗之弊,因曰:“太宗皇帝平河東,立和糴法。是時斗米十余錢,草束八錢。民樂與官為市。后物貴而和糴不解,遂為河東之患。臣恐異日之青苗,猶河東之和糴也?!蓖猓脽o與溫公類乎? 四十四致治非難保治為難 天下非未治之可畏,已治之可畏也;非未安之可憂,已安之可憂也。方天下之未治未安,為士者相與講治安之術(shù)而為學,為公卿大夫者相與進治安之術(shù)而為忠,為人主者則又日夜求治安之術(shù)而為政。上之所以焦心勞思,下之所以進計獻議,無非治安之是圖也。故天下非未治之可畏,非未安之可憂也。天下治矣,而可畏始生;天下安矣,而可憂始生。士不知講治安之策,公卿大夫不知進治安之忠,人主又不知求治安之政。上下相從于逸樂,中外相忘于閑暇。治不知所以保其治,安不知所以固其安。天下之治安,始有不足恃者矣。 愚不暇遠引旁取,姑取春秋齊桓公之事以言之。齊侯自莊公十三年北杏之會,至僖九年會于葵丘,衣裳之會,凡十有一也。自僖八年洮之會,至十六年會于淮,兵車之會,凡四也。齊侯圖伯之心亦勤矣。然方邵陵之師未舉也。貫澤之會,齊侯不以伯主之尊而與江、黃之微者盟。其汲汲于伯功之成,何如也?及其邵陵之師既舉,而齊侯向日之心始荒矣。陳大夫一謀不協(xié),其身見執(zhí),其國見伐。黃人被兵守城,更歷三時。告命已至,而援師不出。意驕于葵丘之盟,禮失于陽谷之會。狄入王畿而不能伐,大夫救徐而諸侯不行。是以狄人窺伺中國,今年侵衛(wèi),明年侵鄭?;匆囊嗳∮诓¤?,而不忌圣人。謹而書之,以志其侈心之動,而伯業(yè)之始衰也。故嘗以為齊之伯成于邵陵,而亦敗于邵陵。使桓公返自邵陵之后,而不忘前日貫澤之會,則夷狄之畏服,而中國之尊安,寧有既乎?以桓公之事而論今日之事,愚是以知未治未安之不足憂,已治已安之為可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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