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

諧鐸 作者:清·沈起鳳


棺中鬼手蕭山陳景初,久客天津。后束裝歸里,路過山東界。時(shí)歲大饑,窮民死者無算。旅店蕭條,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見東廂積棺三十余口,西廂一棺,巋然獨(dú)存。三更后,棺中盡出一手,皆焦瘦黃瘠者,惟西廂一手,稍覺肥白。陳素負(fù)膽力,左右顧盼,笑曰:“汝等窮鬼,想手頭窘矣。盡向我乞錢耶?”遂解青橐,各選一大錢予之。東廂鬼手盡縮,西廂一手伸出如故。陳曰:“一文錢恐不滿君意,吾當(dāng)益之。”增至百數(shù),兀然不動(dòng)。陳怒曰:“是鬼太作喬,可謂貪得而無厭著矣!”竟提兩貫錢置其掌,鬼手頓縮。陳訝之,移燈四照,見東廂之棺,皆書饑民某宇樣;而西廂一棺,上書某縣典史某公之柩。固嘆曰:“饑民無大志,一錢便能滿愿。而四公慣受書儀,不到其數(shù)不收也?!?br />
已而錢聲戛響。蓋因棺縫頗窄,鬼手在內(nèi)強(qiáng)拽,苦不得入,繃然一聲,錢索盡斷,青蚨拋散滿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撈,而無一錢入手。陳睨視面笑曰:“汝貪心太重,剩得一雙空手,反不如若輩小器量,還留下一文錢看囊也!”而手猶掏摸不已。陳擊掌大呼曰:“汝生前受兩貫錢,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門作犬馬,究竟積在何許?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態(tài)耶?”言未已,聞東廂之鬼長嘆,而手亦遂縮。天明,陳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錢,奉寺僧為房資焉。

鐸曰:“官愈卑者心愈貪,若輩之丑態(tài),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復(fù)猶人,豈冥中無計(jì)吏之條耶?東廂長嘆,想已早褫其魄矣!”

鏡里人心揚(yáng)州興教寺,寓一搖虎撐者,自名磨鏡叟。腰間懸一古鏡,似千百年物。詰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竅,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鏡照之,知其受病之處,投以妙藥,通其竅而益其智?!庇谑牵掴g者爭投之,頗著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麥。延叟于家,長跽請治。叟取鏡細(xì)照,搖首而起曰:“受病太深,仆不能為也。”某詢其故。叟曰:“仆能治后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氣,此病在后天,猶可除也,內(nèi)裹金銀氣,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br />
令其子閉置一室,饑則食以腐渣,渴則飲以苦水。如是者半載,翁取鏡再照曰:“酒肉氣盡除矣!但金銀氣從先天閉塞,奈何?”某曰:“何謂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時(shí),金銀堆積內(nèi)房,令郎適感其氣,以至迷塞七竅。外似金光,而內(nèi)實(shí)銅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庫,取紙灰兩斛,拌墨汁數(shù)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湯送下,盡此或可有濟(jì)?!蹦诚ぷ衿浞ā?br />
不三月,翁取鏡又照,見六竅玲瓏,惟一竅鈍塞如故。某再求醫(yī)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竅。君富翁,不宜有讀書種子,開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竅,以還君家故物。否則剗削太甚,于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請,叟亦辭去。

后其子周旋應(yīng)對,聰慧勝于曩日,惟讀書不能成誦。某為納資捐職,以布政司理問終。

鐸曰:“《地境圖》云:“錢銅之氣,望之知青云?!俗映錾磴~窟,而不能翔步青云之上者,何歟?良以生當(dāng)光天化日時(shí),其氣有不旺耳!文竅閉塞,或非其咎?!?br />
孟婆莊

蘭蕊,邯鄲挾瑟倡也。妹玉蕊,與里中葛生有嚙臂盟。生家貧,鴇母索聘奢,意苦不遂。蘭蕊多貴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贈(zèng)生,為妹作纏頭費(fèi),生德之。后蘭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歡,自顧空囊,亦殊羞澀。愿乖氣結(jié),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憫其無辜,判令投生。至一處,牽蘿為棚,鋪石作幾。見男女?dāng)?shù)百輩,爭瓢奪杓,向爐頭就飲。生適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從棚后出,視之,蘭蕊也。驚問所來,生具對。女曰:“君以情死,妹豈獨(dú)生!”言之泣數(shù)行下。生取瓢就爐,女搖手禁勿飲。生詰其故。女俟飲者盡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莊也!渠為寇夫人上壽去,令妾暫司杯杓。君如稍沾余瀝,便當(dāng)迷失本來,返生無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歸,與吾妹仍諧舊約?”生曰:“舊約難憑,重生無益。卿將何以教我?”女曰:“當(dāng)為君圖之?!彼煲僚锖?,見累累石甕,排列墻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湯,飲者有才。此名長命湯,飲者多壽。此名和氣湯,飲者令人歡喜?!鄙鷨枺骸叭糨吽嬚吆挝??”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淚泉煎成之混沌湯也!”末至一甕,女逼令生飲。生問:“何名?”女曰:“此元寶湯。君所以惡生樂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飲數(shù)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齷齪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緣此為有情郎吐氣,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難色。女曰:“勸君更盡一杯,恐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也。”生為解頤,勉盡其半。女曰,“可矣!”遂導(dǎo)生出棚,指示歸路。

時(shí)生死已五日,因無殮具,停尸牀上,惟一灶下嫗守視。見尸忽躍起,頻呼腹痛,探喉大吐,勢如涌泉,熒熒然水銀入地。命儲(chǔ)畚鍤,坎地?cái)?shù)尺,盈千募萬,其中皆不動(dòng)尊也。急詣鴇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絕粒者三日。生吐其實(shí),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歸。因感蘭蕊德,移其柩禮葬之。后葛氏子孫繁衍,命春秋祭掃,永著為例。

鐸曰,“十斛量珠,千里結(jié)網(wǎng)。家無黃金屋,阿嬌從何處貯哉?因知溫柔鄉(xiāng)里,坑煞幾多寒士。欲海沉身,泉臺(tái)埋骨;鬼門關(guān)外,獨(dú)立茫茫。究竟元寶湯向誰家吃也?嗟乎!”

十姨廟

十姨廟,在杜曲西,未知建于何代。芝楣桂棟,椒壁蘭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珰,并皆殊色。上舍生某過其地,入廟瞻像,歸而感夢,忽忽身在廊下。

時(shí)秋河亙天,露華滿地,疏星明滅,隱紅樓半角。瞥見妖蜱四五輩,籠絳紗燈數(shù)盞,導(dǎo)群艷下階。一女子仰天嘆曰:“今夜廣寒宮閉,未稔姮娥獨(dú)宿,凄涼何似?”眾曰:“莫為渠擔(dān)憂。我輩獨(dú)處無郎,亦不讓青溪小姑子也。”讀笑間,一婢移燈剔煤,見某暗伏廊下,嘩曰:“何處風(fēng)狂兒,在此偷窺國艷?”眾趨視之,笑曰:“才說無郎,忽傳有客,大為我輩解嘲?!毕嘌胧?,聯(lián)兩幾次第排坐。須臾,珍肴旨酒,羅列滿案。大姨曰:“悶酒寡歡,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風(fēng)雅令。”眾笑曰:“還是領(lǐng)頭人不俗,開口便道得個(gè)風(fēng)雅?!贝笠淘唬骸柏M敢攀風(fēng)雅?隨舉四書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飲,否則罰依金谷?!北娫唬骸爸Z!”引大觥先酌某。某以賓不奪主為辭。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見粱惠王--魏征?!北婟R贊曰:“妙哉!武子瘦詞,漢儒射策,不過如是?!表樦炼?。二姨曰:“可使治其賦也--許由?!贝笠淘唬骸昂髞砬希笪讐盒∥滓??!贝沃寥?。三姨曰:“五谷不生--田光?!彼囊探恿钤唬骸拜d戢干戈--畢戰(zhàn)?!蔽逡绦币暥υ唬骸岸⒐ちο?,可謂詞壇角兩雌也!”四姨白眼視,五姨剔發(fā)澤戲彈其面曰:“坐于涂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绷钪亮獭A趟乜诔?,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輩誰個(gè)不寡?要汝道得許多字。”引杯欲罰。大姨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何礙?”六姨紅漲于頰,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逼咭痰枉呶⑿Γ娫懼?,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馴?!贝笠淘唬骸靶⊙?,專弄狡獪。有客在座,勿妄談?!逼咭探K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陽貨?!北娧诙挥?。八姨顧九姨曰:“我與汝取羯鼓來,為癡婢子解穢?!闭栽唬骸疤┎淇芍^至德也已矣--豫讓?!本乓淘唬骸芭笥阎灰玻谖鍌??!笔唐鹪唬骸懊媚暧祝銥楸婃⒗m(xù)貂。雖千萬人吾往矣--揚(yáng)雄?!蹦痴顾嘉淳停勈陶Z,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嘗美矣一石秀。”言訖,意頗自負(fù)。大姨曰:“才人學(xué)博,不憚食瓜征事,何至談及《水滸》?”某嘩辨曰:“渠道得病關(guān)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眾皆匿笑。大姨曰:“君誤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揚(yáng)子云也?!逼咭淘唬骸邦j陽貨,只曉得竊弓為盜,管甚子云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眾我寡,不如姑飲三釂?!蹦撑e觥連罄。大姨笑曰:“君書囊頗窄,酒囊幸頗寬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時(shí),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會(huì),不可無詩?!泵p鬟取筆硯至。七姨曰:“五姨慣弄書袋,今止要集古人舊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兒,胸中亦有制度。”令雙鬟移燈就壁,先援筆而題曰:

  嫁得蕭郎愛遠(yuǎn)游,每因風(fēng)景卻生愁。
  桃花臉薄難藏淚,桐樹心孤易感秋。
  閬苑有書多附鶴,畫屏無睡待牽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輕衾上玉樓。

二姨題曰:  夢來何處更為云?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應(yīng)憐宋玉,肯教容易見文君。
  拋殘翠羽乘鸞扇,惆悵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叢懶回顧,淡紅香白一群群。三姨曰:“二姊工麗纏綿,真似李都尉《鴛鴦辭》也。妹從何處著筆?”亦蘸墨而書曰:

  本來銀漢是紅墻,云雨巫山枉斷腸。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悴卻羞郎。
  閑窺夜月銷金帳,倦倚春風(fēng)白玉牀。
  誰為含愁獨(dú)不見,一生贏得是凄涼。

二姨曰:“妙似連環(huán),巧同玉合。蘇蕙子回文織錦,為三娘作后塵矣!”四姨題曰:

  風(fēng)景依稀似昔年,畫堂金屋見嬋娟。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愿作鴛鴦不羨仙。
  歸去豈知還向月,坐來雖近遠(yuǎn)于天。
  何時(shí)詔此金錢會(huì),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黃鶴題詩,女青蓮亦當(dāng)束手。不得已,勉強(qiáng)一吟。”題曰:

  金屋裝成貯阿嬌,酒香紅被夜迢迢。
  瀛臺(tái)月暗乘雙鳳,銅雀春深鎖二喬。
  自有風(fēng)流堪證果,更無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歸山去,淥水斜通宛轉(zhuǎn)橋。

大姨笑曰:“是兒大有怨情?!蓖暳?。六姨奮筆疾書,眾環(huán)視之,題曰:

  瑞煙輕罩一團(tuán)春,玉作肌膚冰作神。
  閑倚屏風(fēng)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劉晨。
  相思相見如何日,傾國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塵不是昔時(shí)塵。七姨曰:“六姊以筆代舌,便恁地牙伶齒俐?!绷膛阅俊K旌Χ鴷唬?br />
  好去春風(fēng)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
  懷里不知金鈿落,枕邊時(shí)有墮釵橫。
  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fēng)畫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談風(fēng)月,真?zhèn)€顛狂欲死?!逼咭淘唬骸罢l似阿姊道學(xué),只要‘抱得輕衾上玉樓’也。”八姨曰:“綺語撩人,亦是女兒家本相。”爰題一律于壁,詩曰:

  夜半秋千酒正中,畫堂西畔桂堂東。
  麗華膝上能多記,飛燕裙邊拜下風(fēng)。
  愁事漸多歡漸少,來時(shí)無跡去無蹤。
  而今獨(dú)自成惆悵,人面桃花相映紅。

九姨曰:“對酒當(dāng)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盡風(fēng)景矣!”遂奪筆而題曰:

  壺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長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盡醉,畫眉窗下月初沈。
  綰成錦帳同心帶,壓匾佳人纏臂金。
  誰與王昌報(bào)消息,千金難買隔簾心。

八姨曰:“風(fēng)流蘊(yùn)藉,九娘洵是可人?!笔淘唬骸懊貌荒茉?,倩九姊捉刀可乎?”眾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筆而書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瓏唱我詞。
  有酒惟澆趙州土,無人會(huì)說鮑家詩。
  常將白雪調(diào)蘇小,不用黃金鑄牧之。
  我是夢中傳彩筆,遍從人間可相宜?
  眾笑曰:“莫道十姨長厚,這詩意調(diào)侃不少?!?br />
繼而取筆授某,某汗流手戰(zhàn),若扛巨鼎,吮毫數(shù)十次,對壁氣如牛喘。大姨曰:“興酣落筆,詩壇快事。君何苦思乃爾?”三姨曰:“研《京》十年,煉《都》一紀(jì),亦屬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復(fù)佳。今夜拌閏百萬更籌,看溫家郎叉得手折也?!蹦秤X冷語交侵,勉書七字于壁曰:自從盤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賦六合耶?且此語出于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詞之祖,懸諸國門,從未增減一字?!贝笠淘唬骸懊ぴ~入詩,騷壇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詩翁,大半奉盲詞為鼻祖,且被之管弦,閨閣中洋洋傾耳,不猶愈于嘔心鏤肺哉?”哄堂大笑,某顏色沮喪,局蹐而言曰:“前言戲之耳!請改之?!庇谑?,偽作吟哦,重加涂寫。五姨在旁審視,蓋千家詩第一句也。而“午”字誤書作“?!保诳谑?。某愈握筆作沉吟狀。

忽一人冠帶而來,某乘機(jī)閣筆,十姨趨侍左右。其人據(jù)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遺也!自唐時(shí)廟祀于此,不意村俗無知,誤‘拾遺’為‘十姨’,遂令巾幗者流,紛粉鴆踞。猶以汝輩稍知風(fēng)雅,故爾暫容廡下。乃引逗白腹兒郎,以糞土污我墻壁。自今以后,速避三舍。勿謂杜家白柄長镵,不銳于平章劍铓也!”十姨伏地請罪,怒猶未釋,摽某先出門外。某曰:“何來惡客,驅(qū)逐詩人?”十姨耳語曰:“此唐時(shí)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識(shí),也來此處談詩,累及我等?!背鍪铸R批其頰。忽聞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門外漢,何必再與饒舌?”訶聲未絕,忽焉驚醒,究不解杜少陵為誰。逢人必述其夢,聞?wù)邿o不失笑。

后士人盡毀女像,仍祀杜拾遺于廟。有過其地者,欲題詩壁上,輒引某上舍為前車。

鐸曰:“少陵欲以廣廈萬間庇天下寒士,而上舍生不得暫寄廡下,以見愛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粉壁易涂,長镵難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br />
車前數(shù)典

元和范恒,侍衛(wèi)紫扉公仲子。寄托禮部試歸,路過景州界。一人蒙袂輯屨,貿(mào)貿(mào)然來,詣車前乞銀數(shù)錠。范笑曰:“汝具何本領(lǐng),而奢望若此?”其人曰:“仆窶人也,而富于典籍?!睍r(shí)牧牛兒立柳樹下,以竹竿引蝙蝠作戲。范曰:“即以此征事。能數(shù)一典,贈(zèng)銀一錠,果胸中淹博,雖腰纏盡脫,不靳也?!狈兑怛鹗缕?,故以此難之。其人曰:“諾。”從《爾雅》、許氏《說文》、《玄中》、《述異》諸記,旁及神異秘經(jīng)、烏臺(tái)詩案,約七八條,侃侃而談。范驚曰:“汝真富于典籍。而不知詩詞中,尚能援引一二否?”曰:“真珠簾斷蝙蝠飛‘,元微之詩也?!瘧蚩打饟浼t蕉‘,秦淮海詩也。黃九煙瘦詞云:“怪道身如干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拜呅¢L蘆檢討《風(fēng)懷二百韻》,有‘風(fēng)微翻蝙蝠,燭至歇蛩螀’。《洞仙歌》詞中,有‘錯(cuò)認(rèn)是新涼,拂檐蝙蝠’之句,援古證今,何能殫述?姑就口頭語標(biāo)舉一二,幸勿見哂?!狈墩垥称湔f。曰:“言之不難。恐君客途金盡,未免增予罪戾耳!”范計(jì)前后條數(shù),出十二錠予之,長揖而去。夜投旅店,聞隔院有擁妓者,淋漓酣飲,喧動(dòng)四壁,范趨視之,車前人踞上座,四妓兩旁環(huán)侍。見范來,含笑下階,招邀入坐,命妓搊琵琶以歌。每歌一曲,勞銀一錠。甫三巡,所得銀已罄,拂衣起曰:“買笑金盡,代君揮霍矣!”范曰:“君亦窮士,何不少留,以供朝夕?”其人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fù)何恨?”范正色規(guī)之。因大笑曰:“吾舌尚存;不足憂也!且天下儻來之物,只合若輩得之。如以我輩消受,不疾則顛耳!君何教之左也?”范大稱善。洗盞更酌,盡歡而別。臨行,詰其姓氏,笑而不答。有識(shí)者曰:“此某公子,曾以萬金散里黨,托于乞食以玩世者?!狈秶@曰:“風(fēng)塵中洵有奇士。自后遇賣菜傭,盡當(dāng)物色之矣!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

鐸曰:“販詩書以圖醉飽,有志者所不屑。然不積儻來之物,亦何異不受嗟來之食耶?世有其人,吾當(dāng)以后車載之。”

騾后談書

謝生應(yīng)鸞,客其叔文濤先生臨淄縣署,繼為費(fèi)縣令借司筆札。一日,坐轎拜客,書片紙付下役李升喚輿伺侯。及出視,乃騾車也。生怒叱之。李曰:“適奉明諭,止言備輿,未言備轎?!鄙唬骸叭暾驸g漢,輿即是轎。因轎字不典,故通稱輿字。”李笑曰:“昔淮南王《諫擊閩越書》,曾有‘輿轎逾嶺’一語,何言不典?”生愕然曰:“不意若輩中有此通品。”遂解騾乘之,令李步隨于后,曰:“汝既腹有書笥,亦知此間武城之事乎?”曰:“此小人桑梓之地,何得不知?”生曰:“《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澹臺(tái)滅明,武城人?!涀虞浭纤游涑牵?dú)別之曰南,是魯當(dāng)日有兩武城矣!然乎?否耶?”李曰:“俗傳子羽所居均費(fèi)縣之武城,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縣。此說謬妄?!鄙唬骸叭旰嗡姸迫??”李曰:“《春秋》紀(jì)襄公十九年‘城武城’。注云:‘泰山南武城縣。’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取邾師,獲鋤弱地。’哀公八年:‘吳師……伐武城,克之。’《孟子》載:‘曾子居武城,有越寇?!蚺c邾接壤,而當(dāng)吳越之路,即今費(fèi)縣之武城也?!洱R乘》亦謂‘予游弦歌舊邑,在費(fèi)西、滕東兩縣之間?!鴱臒o兩武城之說?!鄙唬骸肮麪?,則《史記》所載,何獨(dú)有南武城之名?”李曰:“以鄙見揣之,定襄有武城,清河有武城。此云南者,別于兩地而言。如《平原君傳》中‘封于東武城’,亦其例也?!鄙髧@賞。歸述于費(fèi)令,亦奇之。除其役,拔充禮書。不一年,致千金產(chǎn),稱里中富戶。

后文濤先生修《臨淄縣志》,招生去。生以李可備顧問,挈之俱往。而所談臨淄舊典,皆屬淄川縣事。生怪問之。李曰:“小人篋中秘書,只有淄川,并無臨淄?!鄙笠?,急索秘冊以觀。蓋《說鈴》兩本,破碎不全,僅《山東考古錄》十余頁,及《閩小記》四五頁。而當(dāng)日輿轎之論,武城之考,偶然于數(shù)頁中道著耳!生乃嘆曰:“文人命運(yùn)所到,享重名而邀厚福,皆此類也。”其叔聞之,亦大笑,賞以資斧,遣之回費(fèi)。

鐸曰:“儉腹子挾芝麻《通鑒》,翩翩然置身臺(tái)省,亦趨著十年好運(yùn)耳!否則,宮錦坊花樣不同,且有東歸之嘆,豈徒《南華》悔讀已哉?”

死嫁

磬兒,珠市梁四家女伶也。粱四婦本吳倡,善琵琶,及歸梁,買雛姬教梨園為活。磬兒意不屑,輒逃塾。假母日棰楚,諸姊妹競勸之。磬兒曰:“若從我,須以旦腳改凈色?!眴柶涔?。曰:“我不幸為女兒身,有恨無所吐。若作凈色,猶可借英雄面目,一泄胸中塊壘耳!”由是《千金記》諸雜劇,磬兒獨(dú)冠場。孝廉詹湘亭待詔白門,偕友寓梁四家,夜演《千金記》至《別姬》諸劇,女皆意屬虞姬。而湘亭獨(dú)以楚重瞳為娬媚,群起嘩笑之。及卸裝,視老霸王姿容,果高出帳下美人上,遂嘆服。明日,張筳海棠樹下,青衫紅粉,團(tuán)圍錯(cuò)坐。磬兒本歙產(chǎn),湘亭亦婺源籍,兩人各操土音,以道其傾慕。而座上諸友,相對微笑,競不解刺刺作何語。已而湘亭志眉中目,不能得中翰,諸友盡返桌,而湘亭束裝未發(fā),意不忘磬兒也。思欲買桃葉槳,載與俱歸。而梁家方居為奇貨,且欲留壓班頭;有非百萬纏頭,不能搖奪者。相對泫然,焦思無計(jì)。盤兒忽私語曰:“君何計(jì)之拙也?彼所以居奇不售者,以我為錢樹子耳!君去,妾必不生。留駿骨而買之,定不須千金值矣!”湘亭大悲。不得已,珍重而別。

歸未兩月,聞磬兒病且死。湘亭曰:“花前一諾,信同抱柱矣!卿不負(fù)我,我豈敢負(fù)卿哉?”急赴金陵,以三百金買柩而回,葬于桐涇橋北。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請名士挽以詩詞;予譜《干金笑》傳奇付諸樂部,噫!不能生事,而以死歸,殆鐘情者不得已之極思乎?而磬兒亦自此不死矣!鐸曰:“男兒負(fù)七尺軀,碌碌未有奇節(jié),卒與草木同腐,何閨閣中反有傳人哉?惟不負(fù)死約而生,乃能抱生氣而死。同時(shí)有荷兒者,以馬湘蘭小影一幅,贈(zèng)吳江趙約亭,亦慧心女子也。后隨里中紈袴兒,半載而寡,仍依假母賣琵琶為活。嗟乎!薛濤墳上,已落桃花,關(guān)盼樓頭,空歸燕子。荷之生,不若磬之死矣!”

生吊

江寧緞商某,貿(mào)易于吳,素好葉子戲。一日,招邀諸客于堂中角勝負(fù),外傳言盛澤陳姓來。某戀戀場頭,不暇倒屣,因素稱交好,命仆引入。

陳見某,即涕泗交頤,捉臂大慟。某疑其癡,拈葉子如故。繼而曰:“君死期至矣!予遠(yuǎn)行,及期恐不能一吊,故薄具紙帛,先此拜奠。”言畢,指揮從人,陳香楮于座,袖中出奠儀一函,乞某鑒納。某更怪其妄,仍拈葉子如故。陳又更易白衣冠,就場頭向某再拜。且拜且哭,似不勝悲悼者。某勃然大怒,執(zhí)葉子起曰:“某與爾素托知交,以為百里而來,必有正言賜教,何至作此不祥,竟同詛咒?”座上客亦交讓之。陳正容而對曰:“予豈妄哉?因前春病時(shí),曾入冥府,有一署旁懸一牌,見君姓名已為人所控,判于七月初二日聽審。”某曰:“控予者誰?”曰:“婦某氏?!薄八睾问??”曰:“去秋九月十九日事。干證尼僧,已維縶廊下矣?!蹦陈勚裆D喪,手中葉子如秋林?jǐn)∪~,墮落滿地,因起執(zhí)陳手,亦大哭。

諸客詢問顛末。某曰:“此不肖事,何必復(fù)言!”陳流涕辭去。某亦草草束裝,星夜買舟回白下。后聞某于七月初二日果卒。諸客大奇,私詣陳姓叩其蹤跡。陳笑曰:“故人不自愛其鼎,以至競干冥譴。諸君各自勉,何必問?”遂咨嗟而退。鐸曰:“玉環(huán)玷節(jié),未鑄刑書;烏襕負(fù)心,幸逃國憲;九幽十八獄,所以濟(jì)法網(wǎng)之疏也。暗室難欺,殷鑒不遠(yuǎn),保身哲士,尚其勉旃!”

術(shù)士驅(qū)蠅予叔鳴臯,字楚鶴,任直隸保定府太守,政尚嚴(yán)肅,有能吏名。時(shí)姊丈邵南俶官御史,自京都薦一客至。姓熊,字子靜,貌極陋,不甚識(shí)字,飲食高臥外,兀然獨(dú)坐,絕不與人通款洽。居半載,辭去。臨行謂主人曰:“仆擾郇廚久矣,今告別,請獻(xiàn)一技?!敝魅宋ㄎ?,召幕下客共觀之。

時(shí)大暑,堂中蒼蠅數(shù)百萬頭。飛者,集者,緣頸撲面者,薨薨擾擾,如撤沙拋豆,命童子持扇左右驅(qū)。熊袖中出兩箸,隨飛隨夾,無一失者,盡納入左袖中,談笑赴主人餞筵。飲畢,啟衣袖放之,祝曰:“爾不我擾,我不爾擒。速去!速去!”

須臾,流星萬點(diǎn),紛然四散,而堂中絕無一蠅。觀者盡駭。主人饋以金,不受。曰:“愿賢刺史之治民,亦如某之治蠅也。則一郡獲福多矣!”言竟,拂袖而去。

鐸曰:“鷹鹯逐雀,而卒稱慈母,此猛之必濟(jì)以寬也。彼以武健嚴(yán)酷稱能吏者,將視民如蟻,豈止一蠅?”

壯夫縛虎

沂州山峻險(xiǎn),故多猛虎,邑宰時(shí)令獵戶捕之,往往反為所噬。有焦奇者,陜?nèi)?,投親不值,流寓于沂。素神勇,贊挾千佛寺前石鼎,飛騰大雄殿左脊,故人呼為焦石鼎云。知沂嶺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輒手格斃之,負(fù)以歸,如是為常。

一日入山,遇兩虎帥一小虎至。焦性起,連斃兩虎,左右肩負(fù)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眾皆辟易,焦笑語自若。富家某,欽其勇,設(shè)筳款之。焦于座上,自述其平昔縛虎狀,聽者俱色變。而焦益張大其詞,口講指畫,意氣自豪。倏有一貓,登筳攫食,腥汁淋漓滿座上,焦以為主人之貓也,聽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鄰家孽畜,可厭乃爾!”亡何,貓又來。焦急起奮拳擊之,座上肴核盡傾碎,而貓已躍伏窗隅。焦怒,又逐擊之,窗欞盡裂,描一躍登屋角,目耽耽視焦。焦愈怒,張臂作擒縛狀,而貓嗥然一聲,曳尾徐步,過鄰墻而去,焦計(jì)無所施,面墻呆望而已。主人撫掌笑,焦大慚而退。

夫能縛虎而不能縛貓,豈真大敵勇小敵怯哉,亦分量不相當(dāng)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鮮,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懷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鐸曰:“丙吉問牛喘,而兵、刑、錢,谷不對;非不對也,是不能也。于何知之,知之于焦生之縛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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