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得史裁之正

　　吳縝《糾繆》謂《新書》多采唐人小說，但期博取，故所載或全篇乖牾。然李泌子繁嘗為泌著家傳十篇，《新書·泌傳》雖采用之，而傳贊云：繁言多不可信，按其近實(shí)者著于傳。是《新書》未嘗不嚴(yán)于別擇。今按唐人小說所記佚事甚多，而《新書》初不濫收者。如《王播傳》不載其"阇黎飯后鐘"之事，《杜牧傳》不載其揚(yáng)州狎游，牛奇章遣人潛護(hù)，及湖州水嬉、綠樹成陰之事，《溫廷筠傳》不載其令孤綯問故事，答以出在《南華》，遂遭擯抑之事?！独钌屉[傳》不載其見擯于綯，因作詩謂"郎君官貴，東閣難窺"之事。此皆載詩話及《北夢瑣言》等書，膾炙人口，而《新書》一概不收，則其謹(jǐn)嚴(yán)可知。然此猶稗官也。劉秩為房琯所器，琯出兵，嘗曰："賊曳落河雖多，豈能當(dāng)我劉秩？"郭曖尚升平公主，夫妻有違言，為公主所訴，代宗慰郭子儀，有"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之語。此等事司馬溫公及范淳甫曾采入《通鑒》，則非謏聞可知。而《新書》《秩傳》、《曖傳》、《公主傳》俱不載。然此猶曰非舊書所有也。楊綰四歲時(shí)，坐客各舉一物，以四聲呼之，綰指鐵燈樹呼曰"燈盞柄曲"。錢起客湖湘間，遇鬼吟"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之句，后入試，用以押官韻，遂登第。傅孝忠善占星，姜師度喜穿漕渠，時(shí)人語曰"孝忠兩眼看天，師度一心穿地"。史思明攻太原，李光弼使人為地道，突出擒賊，賊驚呼為"地藏菩薩"。此皆《舊書》所載，《新書》以其稍涉于纖且俚，遂削而不書。則其立言有體，較之《晉書》、《南、北史》專以新奇悅?cè)硕空?，其卓識固不同矣。《段秀實(shí)傳》則采柳子厚所撰《逸事狀》以增之?！遏~朝恩傳》則采蘇鶚《杜陽雜編》以增之?！杜f書·良吏傳》無韋丹、何易于，則采杜牧《樊川集》以補(bǔ)丹，采《孫樵集》以補(bǔ)易于。此豈得謂徒摭小說也？亦有瑣言碎事，《舊書》所無，而《新書》反增之者。如《韋皋傳》：李白為《蜀道難》以譏嚴(yán)武，陸暢為《蜀道易》以美皋，此亦見皋之能好士。《李賀傳》：韓愈、皇甫湜至其家，賀即賦《高軒過》，及出游得句，即投古錦囊事?！蛾愔G傳》：嘗覽染署簿，悉能記其尺寸。賀與諫本文人，無他事跡可紀(jì)，此正見其才，非好奇也。

　　《新唐書》列傳隸事之當(dāng)

　　《舊唐書·張柬之傳》有柬之駁王元感三年喪當(dāng)三十六月之論，全載其文?！缎聲繁M刪之，以柬之功在社稷，此論非所重也。而其論終不可廢，則反載于《元感傳》內(nèi)?！杜f書·李寶臣傳》有田承嗣被討，私使人說李正己一段文字。按此事應(yīng)詳于承嗣、正己傳內(nèi)，《寶臣傳》何必詳敘？《新書·寶臣傳》但云承嗣以甘言紿正己，正己止屯，諸軍亦不敢進(jìn)。又天子使中人馬希倩勞寶臣，寶臣贐以百縑，希倩怒投之地，寶臣慚，于是部將王武俊說寶臣私與承嗣通謀。此事自應(yīng)載《寶臣傳》，乃《舊書》反詳于《武俊傳》，《新書》則《寶世傳》詳之，而略于《武俊傳》。又武俊后為李惟岳部將，時(shí)為惟岳所忌，乃自貶損，出入不過三四人。此事自應(yīng)入《武俊傳》，《舊書·武俊傳》乃不敘，反敘于其子《士真?zhèn)鳌穬?nèi)，更覺無謂，《新書》改入《武俊傳》。此皆《新書》隸事之詳略得宜也。又韓昌黎《平淮西碑》云"明年平夏"，謂憲宗即位之明年，乃元和元年楊惠琳伏誅也。下云"又明年平蜀"，則應(yīng)是元和二年矣。然《新、舊唐書》本紀(jì)及《通鑒綱目》皆書元和元年三月楊惠琳伏誅，十月劉辟伏誅，則平夏、平蜀俱在此一年，而非次年始平蜀。故《梁溪漫志》指昌黎"又明年"句為誤?！缎聲窃獫?jì)傳》全載此碑，卻刪去"明年平夏"句，并刪去"又"字。但云"明年平蜀"，謂即登極之明年也，尤可見其不茍下筆如此。

　　《新唐書》文筆

　　《舊唐書》列傳之文高下不等，其簡當(dāng)完善者，類多國史原文。如《郭子儀傳》本裴垍所撰是也。一經(jīng)修史諸人之手，輒蕪雜不倫，至有市井俗語，亦一概闌入，絕不檢點(diǎn)者。今略摘數(shù)條于此。如《王武俊傳》：武俊與朱泚、田悅、李納一同僣號?！陡呱袀鳌罚喊驳撋街翓|都，見官軍四集，懼而責(zé)尚曰："汝元向我道萬全，今四邊若此，向西至關(guān)，一步不通，萬全何在？更不須見我。"《史思明傳》：思明臨死罵曹將軍曰："這胡誤我！"此等語直是戲曲中打諢，豈可施于文字？子京力矯其弊，寧簡毋冗，寧僻毋俗，于《舊書》各傳無一篇不改竄易換，大約事多而文省，語短而意長，過《舊書》遠(yuǎn)甚，一經(jīng)對勘，優(yōu)劣自見。其有仿古逼肖者，如《劉濟(jì)傳》譚忠激濟(jì)伐王承宗一段文字，絕似《戰(zhàn)國策》，劉總謀殺濟(jì)一段文字，又似《左傳》。至其用古語處，如敘戰(zhàn)功，則第以一"多"字概之，乃本之《周禮》戰(zhàn)功曰多及《國語》董安于多是也?！洱R映傳》：上令前馬傳詔旨。不曰馬前，而曰前馬，亦本之《國語》勾踐為夫差前馬是也?！都槌紓髻潯罚喝讎[兇牝奪晨，皇甫將蕃黃屋奔，思質(zhì)敗謀興元蹙，崔柳倒持李宗覆。張表臣《珊瑚詩話》謂七字韻語，非史載所宜。不知此正用《漢書·蒯、伍、息、夫、躬傳》贊之體。蓋蒯、伍諸人皆奸佞，故子京于《奸臣傳》亦仿之?！斗?zhèn)傳序》全用杜牧之《罪言》，此亦仿史遷《秦本紀(jì)贊》全用賈誼《過秦論》之例。可見前輩學(xué)有原本，下筆不茍，宜歐陽公服其用功深也?！杜f書》紀(jì)傳后有論，尚仍四六體，惟《順宗紀(jì)》則全用韓昌黎散文耳，且論后有贊，雖仿范史，究亦繁復(fù)。《新書》改四六為古文，又刪除韻語，尤為得體。張巡、許遠(yuǎn)同功共事，敘巡功則遠(yuǎn)在其中?！缎聲酚凇堆矀鳌芳仍敂?zhàn)功，故《遠(yuǎn)傳》不復(fù)復(fù)敘，但辨其身后被誣，而引昌黎之說以明之，更見代裁之妙?！冻皟L載》記李畬母事，有御史祿米不出腳錢之說?！缎聲ち信畟鳌酚洰屇甘拢瑒t改腳錢曰車庸，《王鉷傳》又曰腳直，此皆避俗就雅之法?！锻ㄨb》裴度討蔡，臨行謂憲宗曰："臣若滅賊，則朝天有期；賊在，則歸闕無日。"《新書》則云：賊未授首，臣無還期。較《通鑒》語更為簡勁。此可見其煉字煉句之工也。特其過求簡凈，有時(shí)或不免晦澀者?！杜f唐書》武后閱駱賓王檄，至"一抔之土"二句，嘆曰："有此才而不用，宰相罪也。"《新書》則述后語曰："宰相安得失此人！"《舊書》楊師道妻前夫之子趙節(jié)，《新書》改為師道妻異姓子，雖似避俗，然不如前夫之子為易曉。況"前夫子"三字亦有所本：《魏書·長孫稚傳》"以后妻羅前夫女妻陳興恩"，則未為無典也，而"異姓子"三字轉(zhuǎn)不典。《通鑒》董昌將僣號，謂人曰："讖云：兔子上金床。我生太歲在卯，明年復(fù)在卯，二月卯日卯時(shí)，吾稱帝之秋也。"《新書》改云："我生于卯，明年歲旅其次，二月朔之明日皆卯也，我以其時(shí)當(dāng)即位。"語雖稍文，然不是武人語，且又遺卻卯時(shí)矣。又《通鑒》宦官楊復(fù)恭與假子守亮?xí)唬?吾披荊榛立壽王，既得位乃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fù)心門生天子！"《新書》改云"奈負(fù)心門生何"，則更頹弱無味矣。又有全代古人作文者?！督▊鳌罚杜f書》載玄宗宣布其功之詔系四六，乃唐時(shí)原文也。子京既不欲以四六入史，則但摘其大意可矣，乃改作全篇散文，首尾完善，一似翻譯者。《薛登傳》，《舊書》載其諫選舉一疏，《新書》既欲存之，則用其原疏可矣，乃通首全為代作，如"陳篇希恩，奏記誓報(bào)"等語，原本所無，戛戛獨(dú)造。取古人之意，自成一家言，此又從前修史者所未有之例也。又《王璠傳》，《舊書》璠為中丞，與左仆射李絳相遇，不避道。絳上疏論之，事下兩省。兩省奏，元和中伊慎居師長之位，太常博士韋謙削去舊儀，今李絳所論，于禮甚當(dāng)。是兩省因絳疏而有此議也?！缎聲穭t竟以兩省所引韋謙事并入絳疏中，未免私智自用，且誣古人矣。至其造語用字，尤多新奇者，今略摘于左?！短隅鴤鳌罚豪盍指?shù)稱壽王美，以揠妃意(揠謂迎合也。時(shí)武惠妃擅寵，壽王其子也。林甫欲傾太子而立壽王，故云揠也）?！吨T公主傳》：懿宗女衛(wèi)國公主卒，許群臣祭以金貝火之，民取煨以汰寶(謂取灰煉出金寶也?！锻ㄨb》謂取庭祭之灰汰其金也）。《柴紹傳》：唐兵與桑顯和戰(zhàn)，紹繚其背，敗之(謂繞出賊后也）?！对肪皞鳌罚厚浦庾兩?謂變起肘腋也）?！独罨匦銈鳌罚簱弦庵C媚(謂曲意阿附也）?！杜峋貍鳌罚撼鼐菩菝u(即酒池肉林也）?！队钗氖考皞鳌罚和ù厩?即通殷勤也）?！妒挰r傳》：亡不旋跬(即不旋踵也）?！妒拸[傳》：厲止夜行(即禁示夜行也）?！独顛鳌罚簾o所嫁非(謂無所委罪也）?！短K颋傳》：朝鼎夕玷(謂迅速伏誅也）?！稄堈f傳》：逭暑(謂避暑之），祈陳哀到(謂陳情切至也）?！独罡蕚鳌罚簢Ь邑?(謂孝子吮癰割股也）。《李朝傳》：胖然無避屈(謂泰然無所顧也）?！杜犭袀鳌罚郝狼驮g(謂株蔓以劾且丑詆也）?！锻趿妭鳌罚毫冀鸷窀?謂堅(jiān)甲利兵也）?！犊党杏?xùn)傳》：痍痕士(謂創(chuàng)殘之兵也）?！犊壮哺競鳌罚虹P跡民伍(謂晦跡于編氓內(nèi)也）。《藩鎮(zhèn)傳序》：肱髀相依。《李正己傳》：輔牙相依(皆謂互為唇齒也）?！独顚毘紓鳌罚杭藜睙釣楸砝?言急難相救也）。《李載義傳》：抶疻郵人(謂鞭責(zé)郵人成瘡也）?！独钫簜鳌罚菏敢毫麟x(謂溲溺俱下也）。《藩鎮(zhèn)傳贊》：引妖就螟(即謂即聾從昧也）《吳兢傳》：不殊如帶(謂不絕如帶也）?！独罟忮鰝鳌罚恨胭\本根(謂拔其本根也）?！独钏脴I(yè)傳》：以長柯斧堵進(jìn)(謂軍士列如堵競進(jìn)也。《通鑒》云軍士執(zhí)長刀如墻而進(jìn)）?！恶R璘傳》：漂血丹渠(謂血流滿溝皆赤也）?！斗楷g傳》：十年不諧際人事(謂不交涉世務(wù)也）。《史思明傳》：筑城未塓(謂以泥涂釁也）。此皆極意避俗，戛戛獨(dú)創(chuàng)者，未免好奇之過，然尚多新辟可喜。至其好用"叵"字代"不可"二字，如《桑道茂傳》福壽叵涯，《薛頤傳》卒叵之測，《張巡傳》時(shí)人叵知，《賈餗傳》叵耐何，《安祿山傳》叵可忍，又《承天皇帝傳》以沒奈何為末耐何，《李泌傳》以率爾為帥爾，此則徒以新巧避陳俗，未免同卉犬筱驂之誚張矣。子京于《鄭余慶傳》謂其奏議好用古語，如"仰給縣官馬萬蹄"，有司不曉何語，時(shí)人譏其不適時(shí)。何以子京明譏之而又自襲之也？《舊唐書》亦有澀語，如《韋渠牟傳》：朝士皆刓蹄甘亂以附渠牟。

　　《新唐書》多回護(hù)

　　《新書》于名臣完節(jié)者雖有小疵，而于本傳多削之，蓋亦為賢者諱之意。如褚遂良惡劉洎，遂誣之至死，是遂良生平第一罪過。乃本傳中絕不及，僅于傳贊中略見之，而詳其事于《洎傳》。遂良又于江夏王道宗有隙，誣其與房遺愛謀反，流象州。又嘗構(gòu)盧承慶、李乾祐，皆坐貶。及賤買中書譯語人地，為韋思謙所劾。此皆遂良短處，《新書》各見于道宗、承慶、思謙等傳，而本傳不載。馬周初為御史，韋挺為大夫，不之禮。及周為中書令，遂沮挺入相，又中挺運(yùn)糧遼東，事見《挺傳》，而《周傳》不載。張易之誣魏元忠有不臣語，引張說為證，將廷辨。說惶遽欲從，宋璟謂說曰："名義至重，不可陷正人。若不測，吾將與子俱死。"說乃以實(shí)對，元忠得免死。此事見吳兢、宋璟傳及《通鑒》，而說本傳但云張易之誣魏元忠，援說為證，說廷對謂元忠無不順語，忤后旨，流欽州，而絕不及宋璟邀說之事。張嘉貞與說同相，說惡之，因其弟嘉祐犯罪，怵嘉貞素服待罪不入直，遂出為幽州刺史，說代其處，事見《嘉貞傳》而《說傳》亦不載。張嘉貞為定州刺史，立頌恒岳，廟中有祈賽錢數(shù)十萬，嘉貞以為頌文之功，納其數(shù)萬，事見《舊書》，而《新書·嘉貞傳》亦不載。姚崇薦李乂由黃門為侍郎，外托引重，實(shí)去其糾駁之權(quán)。崇又以韓思復(fù)沮捕蝗事，出思復(fù)為德州刺史，事見乂及思復(fù)傳，而《崇傳》不載。玄宗欲相韓休，李林甫知之，遂薦休。休既相，德林甫，乃引林甫為相，事見《林甫傳》而《休傳》不載。《通鑒》郭子儀以副使張曇性剛，謂其輕己，聽吳曜之譖，奏誅之。田承嗣既降，郭子儀應(yīng)之緩，承嗣復(fù)叛去。而《新書·崔光遠(yuǎn)傳》子儀與賊戰(zhàn)汲縣，光遠(yuǎn)援之不力，及光遠(yuǎn)守魏，與賊戰(zhàn)，子儀亦不救，故敗。此數(shù)事皆子儀短處，而子儀本傳不載。趙暻與陸贄同相，贄恃久在禁庭，以國政為己任，乃徒暻門下侍郎。姜公輔奏德宗云："竇參嘗語臣，云上怒臣未已。"帝怒，乃殺參。時(shí)謂公輔所奏竇參語，得之贄，云參之死，贄有力焉。又贄素惡于公異、于劭等，既輔政，乃逐之，事見暻及公輔、公異等傳，《舊書·贄傳》亦載之，而《新書》本傳不載。此皆欲以完節(jié)予其人，不忍累以白璧之玷，固用心之忠厚，亦作史之通例也。其于文士尤多所回護(hù)。如《王維傳》不載其入侍太平公主，彈《郁輪袍》求及第之事。鄭虔污偽命六等，定罪謫臺州司戶，而《虔傳》末嘗云"終不臣賊"。邵說奏德宗，自敘陷于史思明本末，蓋以雪其陷賊之丑。劉禹錫自作《子劉子傳》，敘其與王叔文相善被貶始末，亦以掩其失身之誤。柳宗元遺蕭俛、許孟容二書，亦以辨其被罪之由?！杜f書》皆不載，《新書》一一補(bǔ)之，全載其文，正所以代為昭雪?！杜f書·韓愈傳》謂愈文之不當(dāng)者，如柳宗元羅池神碑，李賀不應(yīng)進(jìn)士《諱辨》，及《毛穎傳》近于譏戲，又當(dāng)時(shí)以史筆推愈，及撰《順宗實(shí)錄》，敘事拙于取舍，為當(dāng)代所非。文宗嘗詔史臣添改，愈婿李漢、蔣系方在顯位，諸公難之，韋處厚獨(dú)別撰以進(jìn)?！缎聲酚诖硕巫h論盡刪之，但云"愈文奧衍宏深，沛然有余，其徒李翱、李漢、皇甫湜從而效之，不及遠(yuǎn)甚，"而略無一語稍貶。蓋子京本文人，故有氣類之感，觀者可以知其用意之所在也。

　　《新唐書》多周旋

　　《新唐書》著其人之美于本傳，而別見其疵于他傳，固不失隱揚(yáng)之意。其有數(shù)人共一善事而分隸數(shù)人，使各得專其功，若不數(shù)傳參觀，則竟似一人獨(dú)為之事，而與他人無與者。此雖善善欲長，究非信史也。吳縝《糾繆》己摘數(shù)條，如頡利之被擒也，《李靖傳》則以為張寶相所擒，《江夏王道宗傳》則以為道宗所執(zhí)。一張昕之死也，《高固傳》則以為固伺間斬之，《楊朝晟傳》則以為朝晟父海賓所斬。一劉辟之叛也，《杜黃裳傳》則云惟黃裳固勸不赦，《嚴(yán)綬傳》又云綬以天子新即位，不可失威，請必誅，《李吉甫傳》又謂吉甫獨(dú)請無赦?？b所糾擿，已略見一端矣。然不特此也?！短K颋傳》玄宗平內(nèi)難，書詔填委，獨(dú)颋在太極殿后閣，口所占授，功狀百緒，輕重?zé)o所差。書史曰："丐公徐之，不然手腕脫矣。"是玄宗誅韋后時(shí)，惟颋一人執(zhí)筆也。而《劉幽求傳》又云：是夜號令詔敕一出幽求手?！独顏V傳》又云：韋氏之變，詔令嚴(yán)促，多乂草定。則一事也而系之三人，究未知何者為是耶。按《舊唐書·幽求傳》玄宗討韋庶人，是夜所下制書皆出幽求，而《颋傳》并無誅韋時(shí)執(zhí)筆之事，但云神龍中文誥皆出其手而已。然則颋草制敏速，本擅名一時(shí)，而誅韋之夕，實(shí)未當(dāng)直，子京強(qiáng)以此事隸之耳。又《通鑒》：穆宗得風(fēng)疾，裴度力請入見，并上疏請立太子。李逢吉進(jìn)言曰："景王已長，請立為太子。"度與逢吉及兩省官共成之也，亦見《敬宗本紀(jì)》。而《裴度傳》則云：穆宗風(fēng)眩，度獨(dú)到內(nèi)殿，求立太子，遂以景王為嗣。則全以此事歸功于度矣?！独罘昙獋鳌酚知?dú)以此事歸于逢吉，而略不及度，則立敬宗誰之力耶？朱泚之亂，德宗欲幸鳳翔而中止，《蕭復(fù)傳》則云：復(fù)謂上曰："鳳翔乃泚舊部曲，恐有同惡者。"遂不往。未幾，其將李楚琳果亂。而《姜公輔傳》又謂：帝欲赴鳳翔，公輔謂鳳帥張鎰乃文吏，軍且有變，乃之奉天。則德宗之舍鳳翔，究何人勸止耶？敬宗之崩也，為蘇佐明所弒，劉克明矯詔立絳王悟，樞密使王守澄、楊承和等迎立江王涵，并討克明等斬之，以裴度攝冢宰，百官謁見江王于紫宸門外廡。是文宗之立，全屬守澄等功，度初不與知?！缎聲酚凇段淖诩o(jì)》敘之，略不及度。而度本傳則云：敬宗被弒，度定策誅劉克明等，迎立江王，是為文宗，又略不及守澄等，則并與李本紀(jì)自相牴牾矣。蓋歐公作紀(jì)，據(jù)事直書，子京作傳，以此事正當(dāng)度作相時(shí)，不得束手局外，故以此歸之。其實(shí)非當(dāng)時(shí)實(shí)事，則轉(zhuǎn)不免阿好矣。

　　《舊唐書》敘事疏誤處

　　《劉祎之傳》既敘其在武后時(shí)為相，騫味道每歸過于上，祎之則引為己咎，以此獲后倚待矣。下又云：儀鳳中，土番為邊患，高宗問計(jì)侍臣，祎之獨(dú)勸持重養(yǎng)威，以紓百姓之急。是高宗時(shí)事反敘在后，武后時(shí)事反敘在前，不免倒置。

　　《韋安石傳》既詳敘先世，其子陟即附于《安石傳》后，則不必更述家世矣。乃又云：代為關(guān)中著姓，人物衣冠，奕世榮盛。一傳中兩述先世，何其不憚煩耶？

　　《張九齡傳》：玄宗在東宮，九齡拜校書郎，時(shí)帝未親郊，九齡乃上疏請郊。按既云在東宮，何以云帝未親郊？則所謂帝者，睿宗耶，玄宗耶？《新書》云玄宗即位，未親郊，始明晰。

　　《李巽傳》既云郎官來問疾，巽不言疾，但與校書程課，其夕即卒矣；下又云元和四年四月卒，亦太重復(fù)。

　　《李嗣業(yè)傳》既云祿山反，上在靈武，詔嗣業(yè)赴行在，至鳳翔謁見，遂與郭子儀、仆固懷恩等常犄角為先鋒矣；下又云祿山之亂，兩京未復(fù)，肅宗在鳳翔，嗣業(yè)從廣平王收復(fù)京城，亦太復(fù)。

　　《元載傳》既云收載時(shí)中人董秀先杖死禁中矣，下又云中使董秀、主書卓英倩以載之故皆處極法。

　　《李光弼傳》中潬之戰(zhàn)，既云擒其大將徐璜玉、李援、周摯矣，其下杯州之拔，又云生擒安太清、周摯、楊希文等，則周摯一人不幾兩次被擒乎？

　　《李正己傳》既云侯希逸母即正己姑也，則正己與希逸為外兄弟可知；下又云節(jié)度使侯希逸即其外兄也。又云正己卒，子納擅總兵政，秘之?dāng)?shù)月乃發(fā)喪，下又云正己卒，納秘喪總父改，仍為亂。

　　《呂諲傳》：龐承鼎為申泰芝所誣，諲令嚴(yán)郢鞫之，上疏論列，帝怒，流郢建州，承鼎竟得雪。按《新書》帝：不聽郢言，賜承鼎死，后泰芝以贓敗，承鼎乃得原。是承鼎被誣死而波及郢也。《舊書》乃不載承鼎之賜死，竟似承鼎脫然無事，而郢獨(dú)被其累者。

　　《新唐書》敘事疏誤處

　　《王雄誕傳》，雄誕本杜伏威部將，雄誕擒李子通，降江華，并以國家威德諭降聞人遂安，皆在杜伏威降唐之后，故擒子通即送京師，其諭聞人遂安以國家威德，亦指唐家威德也。則《雄誕傳》應(yīng)先敘明伏威降唐一語，乃見雄誕之盡力于唐?！缎聲凡⒉粩⒚?，則所謂以國家威德，指伏威耶，指唐家耶？又于擒子通處，亦不言送京師，則似雄誕戰(zhàn)功全為伏威出力矣。

　　《襄邑王神符傳》，《新書》既從神符后增記其五世孫從晦矣，又從從晦追溯其祖模，殊顛倒失序。

　　《徐圓朗傳》，圓朗通劉世徹，時(shí)盛彥師方被擒，在圓朗所，恐圓朗與世徹合則勢益張，乃以李密殺翟讓事阻圓朗。此正見彥師之忠于唐。《新書》既為彥師立傳，則此事應(yīng)入《彥師傳》，乃反敘于《圓朗傳》中，而《彥師傳》不載。

　　《狄仁杰傳》，《新書》既敘其對武后曰："匈奴犯邊，使三思募兵，無應(yīng)者，廬陵王代之，不浹日輒五萬。"則此乃迎廬陵王后事也。乃傳內(nèi)此事反敘在前，而迎還廬陵王反敘在后，

　　《高適傳》，適在哥舒翰所，因翰敗而逃?！缎聲分^天子西幸，適走間道，及帝于河池，極言翰之忠義。是適未嘗在長安見帝也。乃上文先言翰敗，帝問"策將安出"，適以"竭禁藏募兵"為對。則似翰敗后適已先見帝于朝矣。下文又何以云"走間道，及帝于河池"也？

　　《王镕傳》，《新書》增镕出兵助李克用討李存孝，存孝數(shù)出兵攻，溝壘不成。袁奉縚誑之曰："塹成，晉王當(dāng)反，諸將非公敵也。"乃不出攻。及塹成，而存孝困，遂被縛。按此事本與镕無涉，何必于《镕傳》詳之？

　　《新書·張九齡傳》，安祿山初為張守珪裨將，以戰(zhàn)敗，守珪執(zhí)送京師。九齡謂祿山有反相，請玄宗誅之。玄宗不聽，曰："君毋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是祿山被罪時(shí)曾執(zhí)送京師也。而《祿山傳》則但云祿山盜羊被獲，張守珪欲殺之，呼曰："公不欲滅兩番耶？何殺我？"守珪壯其語，乃釋之?！杜f唐書·安祿山傳》亦同。則祿山之免死，即在守珪帳下，并無執(zhí)送京師事也。而《九齡傳》何以云？按九齡進(jìn)《千秋金鏡錄》表有云："開元二十四年，幽州節(jié)度使張守珪執(zhí)敗軍將安祿山送京師，齡批張守珪軍令若行，安祿山不宜免死。上惜其才勇而赦之。臣力爭，謂祿山有反相。上責(zé)臣勿以王夷甫識石勒而害忠良"云云。及祿山反后，玄宗思九齡先見，遣中使祭之。則其先執(zhí)送京師，九齡請誅，自是實(shí)事，而《祿山傳》誤也。

　　《新書》于《仆固懷恩傳》全敘其功，而不見悖逆之跡，竟似辛云京、駱奉先激之使叛者。按《通鑒》等書，當(dāng)懷恩破史朝義后，賊將田承嗣等皆捧馬足乞降。懷恩恐賊平寵衰，遂承制悉仍其原官，使統(tǒng)兵柄，由是河朔諸鎮(zhèn)終唐世為患?！毒V目分注》：是時(shí)薛嵩以相、衛(wèi)、洺、邢降于李抱玉，張忠志以恒、趙、深、定、易降于辛云京。抱玉等入其營，嵩等皆已受代。無何，仆固懷恩皆令復(fù)位，于是抱玉、云京各表懷恩有貳心。又《舊書·馬燧傳》：懷恩送回紇歸國時(shí)，私與太原將李竭誠通謀，將取太原。辛云京覺之，乃斬竭誠，固城自守。然則懷恩之異心早已有之，不待云京等之激變也。

　　《新書·高仙芝傳》：討小勃律，會于土番之邊云堡。堡之南因山為柵，兵九千守之，城下?lián)独沾ǎq不得渡。仙芝殺馬以祭，遂渡而成列，日未中，破之?！独钏脴I(yè)傳》云：土番兵十萬屯娑勒城，據(jù)山瀕水，聯(lián)木作郛。仙芝夜擠，及午破之。按《仙芝傳》所云因山為柵，城下?lián)独沾ǎ础端脴I(yè)傳》所云娑勒城聯(lián)木作郛者也。而《仙芝傳》則云兵九千，《嗣業(yè)傳》則云兵十萬。

　　《蕭銑傳贊》：唐初群雄，惟銑最無罪。當(dāng)趙郡王孝恭等圍城時(shí)，城尚未破，銑即出降，以免生民涂炭，亦有何罪，而高祖殺之？此最失刑。乃《新書·銑傳贊》謂銑詭辨易窮，卒以誅死，高祖圣矣哉！此論亦甚不公矣。

　　《李淳風(fēng)傳》：太宗得秘讖，言唐中弱，有女武代王。以問淳風(fēng)，對曰："其兆已成，已在宮中。又四十年而王，夷唐子孫且盡。"帝曰："我求而殺之。"對曰："天命不可違也。且陛下所親愛，四十年而老，老則仁，雖受終易姓而不能絕唐。若殺之，更生壯者，多殺而逞，則陛下子孫無遺種矣。"按是時(shí)武后已在宮中，而淳風(fēng)之言果如此，是明指武姓之女之在宮者，太宗豈不覺悟而尚肯留之？若謂因淳風(fēng)之言而不殺，太宗以李君羨小名五娘，封武連郡公，其屬邑皆有武字，恐其應(yīng)謠言女武王之語，遂因事誅之，是未嘗不欲除禍根者。何其果于除宮外之功臣，而昧于除宮內(nèi)之侍妾也？此不過作傳者欲神奇其術(shù)而附會之。《舊書》既載其詳，《新書》亦全載之，何以無識若此！

　　《陔馀叢考》　清·趙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