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香閨內(nèi)花神夢兆 錦堂前桂子雙生

英云夢傳 作者:松云氏


  詞云:

  林泉錦繡情多少,才子精,佳人妙。牡丹芍藥齊開了,有花神瓊瑤表。天錫降麟兒雙巧,畫堂慶歌宴風標。遣情是白云花,朝日處,家鄉(xiāng)好。

  右調(diào)《迎春樂》

  話說錢祿上樓來,見那女子哭得蓬頭垢面,眼都腫了。繡珠見有人來,更加哭得兇些。錢祿道:“小娘子不必悲傷,小生非因風月而至,是意閑游到此。適聞小娘子悲苦之聲,諒非甘情落于風塵之意,這還是你父母將汝賣在此間的,還是被人拐騙?可細剖一言,吾當拔汝水火。”繡珠初還認是誘他,后來見錢祿說話正道,就住了哭,偷眼看錢祿好象故鄉(xiāng)音說話,諒是好人,遂低聲說道:“承相公垂問,妾當直告:奴本是武林吳府中的侍婢。”又將同夫人、小姐上京被動,自己投江之由說了一遍。錢祿驚道:“原來就是吳文勛年伯家的姐姐!”繡珠見有年伯之稱,心又少安,遂問道:“相公尊姓?何以認得家老爺?”錢祿道:“小生也是武林人氏,姓錢,表字春山,與你家老爺是年伯侄。我常在汝家府中出入,原來未曾見過,所以就不認得?!崩C珠道:“原來是錢相公,賤婢只聞其名,也未識荊?!卞X祿道:“這也罷了。只是汝因何得到此地?”繡珠道:“投江得蒙老漁救養(yǎng),所拜老漁為父,只道棲身再訪夫人、小姐,不期一旦禍起蕭墻。是日忽見一只船來,說是王老爺同小姐衣錦還鄉(xiāng),船過京口,來訪尋妾,說來底里投機。妾思小姐心重,一時被惑,不等漁父來就過他舟,望江都進發(fā),那時已知落計,悔之無及,未識強盜是何人,將妾賣與院中。錢相公既同家老爺是年家,須看年家之誼,望救小婢子出水火之中,小婢子則銜恩不盡?!闭f罷就跪于樓板上,錢祿忙扶起道:“姐姐少待一日,等小生脫汝水人之難?!崩C珠見錢祿允救他出火坑,滿心歡喜。

  鴇兒見客人上樓去,繡珠也不啼哭了,但聽得唧唧噥噥,笑道:“我說這賤人是裝腔,今日見了好老公,一般樣不做聲了?!卞X祿遂走下樓來,鴇兒道:“相公,我這女兒可中相公之意?”錢祿道:“這女子乃與小生同鄉(xiāng),故在樓上講了一會。但不知是何人賣與你們的?”龜子走來說道:“此女子是兩個京口人賣與我們的。這兩個人我也認得,他在京口西門開古玩店鋪,他原籍也是武林,前日紙上卻寫的姓吳,不知可是他真姓?往上亦有鬼名鬼姓,這也難以為真。”你道龜子何以肯說真話?因繡珠不肯接客,見錢祿說是同鄉(xiāng),來問根由,巴不得要他贖去,就出脫了銀子,好再買粉頭。若是賺錢的貨,請他也不說實話。錢祿聽龜子講完,竟自回到寓所,細想他二人曉得吳府根由,必然有因。又想了想道:“是了,去歲京中臧氏事敗,有惡棍刁、白二人逃回南來,諒情是他二人又在此為惡,待到任之后,拿他來正法?!?br/>
  卻說長接衙役迎接新任太爺,訪得太爺先已到府私行,眾役亦回來伺候。錢祿已知船到碼頭,遂至舟中。少停,眾屬員俱來迎接。錢祿就吩咐到衙門相見,遂坐轎到了府衙。次日行香拜廟,拜了眾縉紳已畢,方才放告。錢祿到任后治民有道,真正公庭無爭,百姓皆安。

  卻說這繡珠在院中眼巴巴的望錢祿來贖身,誰知一去杳無音信,嘆道:“男子漢的心腸,那里論得,不過一時高興之譚,那還記得這等閑事?!庇窒氲溃骸芭嗪冒V也,他是個過客,我如何認起真來?”惟有悲哭而已。鴇兒每日來絮絮叨叨,打打罵罵的,料無出頭的日子,不如一死,也落個干凈身子,正在那里思無頭緒,不覺就朦朧睡去,只見一輪皓月當窗,少頃,祥云繚繞,現(xiàn)出兩個仙姬,冉冉而來,道:“姐姐休尋短見,不日有人來救你出火坑,汝后來還有好處。慎之慎之!”說罷,將繡珠一推,繡珠驚出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夢,細想夢中之言,句句在意,道:“我不日就脫離火坑,還言后有好日,但愿依得夢中也好?!弊约喊狄砂迪胂卤M,后來繡珠所生的二女,就是夢中這二姬降生。

  且說錢祿逐日未免有些公事,一日想起院中繡珠之事,道:“幾乎忘懷了這樁事情,豈不被這女子說我言而無信?”即刻坐轎到陳家院來,眾衙役摸頭不著,遂吆吆喝喝,來到陳家院前。龜子見太爺?shù)皆褐衼?,活不唬煞,心中懷著鬼胎。錢祿到院中坐定,叫帶龜子上來,左右將龜子帶到,跪在面前。錢祿道:“你就是院中當家的么?”龜子道:“小人正是。”“汝院中有多少粉頭?細細報來?!边@龜子抬頭一看,見太爺就是日前在院中游玩的客人,心上著了些忙,連一句話也回不出了。左右喝道:“太爺問你,怎么不講上來?”龜子歇了一會才說道:“太爺……太爺,小人……小人家只……只……只有四五個粉……粉……粉頭?!卞X祿道:“本府不來難為你,休得害怕,好好的講來。你新買鎮(zhèn)江人那個女子,原身價多少?”龜子聞言,方定了神道:“太爺若要這女子,小人不要身價?!卞X祿道:“本府那里白要你的人,不過與他贖身?!彼熘T人取出白銀,問龜子原價多少,龜子道:“買得紋銀一百二十兩,如今聽憑太爺。”錢祿命照數(shù)還他。龜子收去,即將小轎先抬繡珠進衙內(nèi),錢祿當下批了廣捕文書,即差捕役帶龜子做眼,到京口速拿拐賣女子的兩個拐子。公差領命,同龜子過江去拿人。

  錢祿回至私衙,繡珠拜謝道:“賤婢蒙老爺救拔之恩。雖婢子身安,未知家老爺與夫人、小姐在那里?敢問錢老爺可曉得?”錢祿道:“你家老爺與夫人、小姐俱已在京中,小姐與王年兄已結(jié)花燭?!崩C珠聞言喜道:“謝天謝地!只道小姐已落強人之手,誰知原歸好處!賤婢欲往京中,何由得便?”錢祿道:“汝一孤身女子,怎生去得?目今王年兄有二姬之美,諒不屬意于汝。據(jù)下官論來。汝年已不小,尚未得逢愛婿,下官年交三十,尚少于嗣,意欲將汝納愛任上,未知姐姐意下如何?”繡珠道:“王老爺在京中,又贅誰家為婿么?”錢祿遂將王云細底說了一遍。繡珠聽罷,自己沉思道:“王云美有二人,縱然分愛,亦未必舒心。目今現(xiàn)成一個黃堂夫人,豈為輕我?”錢祿見繡珠沉吟不語,又問了繡珠,繡珠道:“蒙老爺不棄下賤,只恐有辱。但是未曾請命于王老爺與小姐,雖則侍奉老爺,他日小姐知之,責其非禮。”錢祿道:“汝為一婢女,尚知大義,可敬可敬!今送汝暫居尼庵,待下官修書至京,候王年兄示下見允,那時娶汝回衙何如?”繡珠道:“若如此,賤婢則沐恩無赧。”錢祿遂將繡珠送到尼庵去訖。

  去說公差到京口,龜子已見二人在店內(nèi),指與公差,竟走進去將他二人鎖了起來。白從、刁奉驚問道:“你們是那里來的公差,不問情由,擅自拿人?”公差道,“我們是揚州府太爺差來的,連我們也摸不著,現(xiàn)有捕批在此?!倍艘姴杜?,是拐女事發(fā),無言可對。公差將他店內(nèi)玩器取了兩擔,叫人挑了上船,過江而來。次早,錢祿坐堂,公差帶到二人,稟道:“犯人拿到,請老爺消牌?!卞X祿叫帶上來,左右將二人提上堂來跪下,錢祿一看,正是白從、刁奉,遂將怒其一拍,道:“你這兩個惡棍奴才,拐騙人家女子,賣良為娼。漁舟之女可是你兩個拐來賣與陳家院的么?”白從道:“青天太老爺,小的們那敢做這犯法的事?想是仇人暗害,求太老爺明鏡萬里?!卞X祿道:“好刁奴才,你且抬起頭來,認我一認!”二人抬頭一看,認得是錢祿,唬得魄散魂消,只得哀求道:“小人們卻沒有拐人家女子,求太老爺看同鄉(xiāng)分上,饒了小人們,愿太老爺萬代公侯?!卞X祿冷笑道:“好個看同鄉(xiāng)分上!明明拐騙漁舟女子,尚要口硬。本府想你在臧氏門下狐假虎威,今日也是惡貫滿盈,才犯在本府手里,也除得民間一害?!泵笥遥骸芭c我拶起來!”兩邊役人一齊動手,他二人想來難賴,怕受大刑,只得一一招認,錢祿摸簽摜下,每人四十,打得二人皮開肉綻,吩咐收監(jiān)。錢祿退堂??蓱z刁、白二人禁于監(jiān)內(nèi),無人送飯,受盡苦楚,后來斷了獄食,活活的餓死在監(jiān)中。正是:

  浩浩青天不可欺,瞞心豈少鬼神知。

  茍求可惜空成計,今日無常也算遲。

  卻說王云在京為官清正,圣上甚是喜愛,屢次上回鄉(xiāng)之本,只是不準,惟在府中同二美朝夕一觴一韻,月下花前,極享人間之勝。一日正閉在府,家人傳進書來,卻是揚州錢祿的來書。王云拆開看書道:

  弟錢祿頓首致書于

  云翁年臺長兄大人座下:

  客歲揆違,屢懷厚德,何緣仕途羈絆,未能趨馳候謝,雖別左右,情激寸中,不忘于夢寐之間。所恨者關(guān)山間阻,以致知己無邀花月玩賞之辰,惟皓魄一輪,可共同觀清暉而已,啟稟臺顏,新聲奇異:尊泰山府眷向年北上,江中遭劫婢女繡珠懷義投江,六陽未絕,得江漁救免。依食幾載,禍逢臧氏惡棍刁、白設騙,售于敝治水火之中。弟竊聞究治贖回,寄于尼庵,令婢諒小姐禍福無定,立有神愿,脫身難者情自妻之。弟尚乏嗣,欲納繡珠,未曾請命于足下,安敢斗膽。肅此短牘奉聞,佇望翰頒定奪,幸之幸之。

  王云看罷來書,已知始末,袖書步向后堂,笑對夢云道:“適間維楊太守有書到,下官甚是稀奇?!眽粼频溃骸坝泻纹媸??”王云拿書道:“夫人看他來札便知。”夢云接書細細看過,道:“呀,且喜繡珠未死。但是錢祿要他為妾,如何回他才好?念他自幼相隨,又為我喪身,一旦與人為妾,我豈忍得?”王云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義,下官豈但無心,因同年分上,豈惜一婢以疏朋友。他言繡珠有愿,怎好回答。”英娘在傍笑嘻嘻的,夢云道:“賢妹為何暗笑?”英娘道:“姐姐,情義兩全的好。相公肯了是徒勞唇舌,只恐姐姐肯而相公不肯?!蓖踉频溃骸岸蛉撕萌ぴ捯??!眽粼频溃骸百t妹之言甚善,隨相公主意便了。”王云遂到書房修書,打發(fā)來人去訖。

  也無他事,不過在府朝歡暮樂,設建園亭,栽培花卉。偏有這等人來趨奉,呈送異奇花卉的,竟也絡繹不絕。將次無一載之工,花園裝修齊整,真?zhèn)€有四時不絕之花,八節(jié)長春之景。內(nèi)起一亭,亭名積霞,半邊種的紅梅,半邊是白梅,白的白碧玉點成,紅的紅胭脂染就。王云或同二美共樂于此,或同親朋詩酒于亭間。一日王云設家宴于亭中,相擁二美于梅間,夫婦三人觀梅小飲,傳杯弄盞,曲盡人間之樂。王云道:“值此花展,幽賞極樂,吾觀夫人之態(tài)若有所思,何有所系?”夢云笑道:“相公有所不知,妾想人生于天地之間,有窮通艱舛,妾向遭臧氏之艱,賴得真人救免,后來得遇賢妹,俱為意外之事。此時同相公花前罇酒,妾念窮民攻于耕織,熱汗辛苦,相公可知乎?”王云道:“下官焉有不知下民之苦?此刻花前,何憂及于民?此兩端無并之禮,莫系遠思?!庇⒛镆岩娡踉浦猓ο驂粼频溃骸敖憬闱遗e霞觴,莫要與他相論,云云霧霧的。”夢云道:“賢妹所見有理會?!蓖踉频溃骸澳愣送哪魏蜗鹿佟=袢諔c賞名花,獨有酒無詩,豈稱佳興?下官先起一美韻,要難你二人?!眽粼坪陀⒛镄Φ溃骸澳阋膊蛔R羞,我姊妹可是怕你難的?”王云哈哈大笑,侍女隨捧過文房四寶,王云立刻揮成一律。夢云二人看上邊寫著《仲春于積霞亭賞紅白梅花之作》,詩云:

  滿亭春色曉風香,漫認羅敷舊日妝。

  紅掩丹砂千百態(tài),白傅銀粉兩三行。

  喜他冰骨邀明月,愛爾霜姿帶素光。

  疏影牽連詩酒債,賞心常進紫霞觴。

  夢云、英娘看過笑道:“我姊妹二人不可輸與他。”夢云道:“我們各和一首?!庇⒛锏溃骸敖憬阆日?,小妹續(xù)貂。”夢云道:“賢妹休得過謙,我們同作。”二人遂各取錦箋,構(gòu)思珠玉。王云只管飲酒,任他姊妹推敲,少頃,二美詩成,遂送王云道:“妾們和韻在此,請相公改正?!蓖踉菩Φ溃骸岸环蛉思丫?,自然勝于下官。”先取夢云的看道:

  曲苑疏斜清影香,朝容暮態(tài)妒紅妝。

  云霞錯認桃花塢,玉露渾看白云行。

  獨占春魁非色艷,常開臘首借寒光。

  簫簫松竹為良友,馥郁飛來襲紫觴。

  王云吟完,拍案贊道:“真乃香奩佳句,下官誠不如也。”又將英娘的看道:

  亭亭玉樹啟寒香,愛向梅花卸晚妝。

  白蕊暗飛憐曲徑,霞林風動娛清行。

  低枝帶笑分人色,墜影含情勝美光。

  滿地月明疑點雪,知他春首助春觴。

  王云道:“二位夫人詩才并驅(qū)?!眽粼?、英娘道:“妾等之句乃閨閣俚言,還要相公斧正。不消如此謬贊?!蓖踉频溃骸胺驄D之間,豈有枉譽。汝二詩新景新情,不似腐儒堆砌?!眽粼泼替救∨苼矸罾蠣敚踉茣筹嬽?,徹暮才回房去。

  卻說錢祿接著王云回書,已知慨允,不勝歡悅,擇吉取回繡珠成親,是夕亦兩情歡愛,無樣的綢繆。繡珠已做了現(xiàn)成一個夫人,甚是快樂,合城紳宦俱來賀喜。繡珠與錢祿成親后,念漁父恩養(yǎng),稟知錢祿,著人去訪。差人去訪來回復道:“這漁翁因不見女兒,終日悲想,得病死了,現(xiàn)葬江灘?!卞X祿進來說與繡珠,繡珠聞言悲痛道:“漁父養(yǎng)妾幾年,一旦又為妾身亡。老爺能開恩,令妾至漁父墓前一奠,以表養(yǎng)膳之恩。”錢祿見繡珠重義,心上喜允。次日命家人備了錢紙酒肴,繡珠帶了兩個婦女,上船竟過江來,至漁父墓所,哭拜一番,極盡其道,化了錢紙,奠畢回衙不題。

  卻說王云在京,光陰荏苒,不覺又是小春天氣。一日偶至園中,見百花齊放,萬卉呈英。王云見了驚奇,即回內(nèi)堂來,向夢云、英娘道:“二位夫人可知后園中百花齊放?我們同去看來?!眽粼频溃骸半m是小陽春,只聞天后時此時曾百花開放,今日相公之言莫非來作耍妾們么?”王云道:“說也奇怪,開得比春時更好,同去一看便知?!倍劳送踉?,來到園中,果然百花吐艷。但見那:

  嬌艷濃香花盡開,芍藥愛多才。牡丹富麗千般艷,羨苓蘭郁郁飛來。金桂風飄,榴葵皆綻,黃菊起層臺。玉蘭銀月慶三臺,白李并桃梅,水中菡萏容堪賽,出污泥不染塵埃。鮮杏梨芳,百花齊放,猶勝在春哉。

  右調(diào)《一叢花》

  夢云、英娘玩賞多時,向王云道:“四季名花開在一時,此乃禎祥之兆。聞說昔年天后尚有牡丹、荊樹不開?!蓖踉频溃骸鞍倩ㄩ_放,果是奇聞,明日奏知圣上,園中開宴,請百官同來一賞。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此乃千古奇聞,不可不奏聞圣上。”王云主意已定,明日早百官朝罷,王云出班奏道:“臣平南侯署兵部尚書事王云有奏章,冒瀆天顏?!秉S門官接本呈上龍案,圣上看完,龍顏大喜,遂降旨道:“天后曾封過小陽春,催百花開放。今日卿奏園中百花開放,亦是世間少有之事,朕不得不去一幸?!彼靷髦济盆庱{。王云謝恩,先回府中排香案伺候接駕,少頃,圣駕到來,王云同二位夫人接駕。圣上見王云夫婦三人接駕,遂傳旨命王云二妻回避,王云隨駕至園中。圣上看見真?zhèn)€花開千樹,翠壓重重,道:“誠然更勝于春?!彼炀蛿[下宴來,君臣等盡歡。圣上大悅,盤桓許久方才回駕,眾官亦散去,惟有楊凌與張、萬二人及吳斌父子、何霞等復坐下飲酒賞花。楊凌向王云道:“今日圣上大悅,明日必有加封。”王云道:“小婿再作此想,非志上也。將來要急流勇退,靜歸于林泉下矣。”吳斌道:“正在青年奪萃之時,賢婿何逃名之早耶?”王云道:“大人之意,又有一論。但小婿之志,原非功名在念。人生于天地之間,極盡其富貴,亦不免‘無?!瘍勺郑鼓舳蒇E丘林,一觴一韻,嘲花吟月,何必為此烏紗拘束?”吳斌、楊凌二人點首道:“賢婿所論極高,日后歸里,老夫等亦要偕行?!蓖踉莆创?,又飲了一會酒,各各散去。

  王云回至園亭,一時神思困倦,就伏幾而臥,竟入夢境。步出了亭子,只見一天月色,花光燦爛。正玩之間,忽聞環(huán)珮之聲,隱隱在耳。王云轉(zhuǎn)想道:“是二位夫人來了。”其聲漸近,只見數(shù)婢簇擁著一個霞衣女子,但見他生得:

  面似海棠初帶雨,姣容猶勝月中娥。

  霞衣款款輕盈態(tài),見也魂消可奈何。

  王云見了驚奇不已,細觀所來女子,竟有些面善,一時想他不出,上前揖道:“何處仙姬降臨,下官不知,有失回避,望乞恕罪?!迸踊囟Y道:“郎君難道不認得妾身了么?妾乃香珠,為小姐死于非命,上帝憐妾義俠,封賜花神之職,掌轄長安。今令值小陽春,略施小伎,使園中香花開放,以報郎君佳兆。”言畢,步至亭中坐下,王云對陪,細看果是香珠,遂問道:“下官討滕武之日,知小娘子死于非命,下官悲痛至今,幸得小娘子已成神,又少慰予懷。”花神道:“承郎君感格及造碑亭,妾承郎君之恩,今當圖報,今小姐得配郎君,富貴極矣,猶念妾乎?”王云道:“小姐雖然得偕在府,其心那能放得小娘子下?每每憶想,無不疼泣?!被ㄉ竦溃骸靶〗隳铈?,我豈不知。妾雖不能生侍于左右,也常默護于妝臺?!闭f畢,遂令侍女排宴,又向王云道:“妾與郎君且飲一觴,不負今宵之遇。”眾侍婢領命,霎時將酒肴羅列亭中,花神遂邀王云入席,王云竟也就坐,花神對陪,侍女們進酒,正是,碧玉杯中斟琥珀,異香撲鼻;水晶盤內(nèi)列珍饈,味獻時鮮。酒過三巡,花神命侍女奏樂,眾仙姬各執(zhí)著鸞笙象板,頃刻間六律和聲。王云聞樂,情態(tài)難禁。少頃,又命歌舞,這青衣仙子領命,遂輕敲二板,宛轉(zhuǎn)歌喉,歌出《月宮春》兩闋,道:

  廣寒宮殿玉玲臺,仙姬慶紫杯。霞裳一曲愛媛來,憐取桂花開。露潤銀河香飄異,嫦娥相戲月中回。天開瓊瑤喜報,神仙親送來。

  舞衣不勝蕊珠香,霓云護眾芳。留情笑獻紫霞觴,芙蓉星斗光。月色花叢人意軟,瑤池會上我佯佯。風列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這青衣仙子歌罷,那絳衣仙子同黃衣仙子二女對舞,渾似花枝招飏,舞出多般解數(shù),真世間罕見。少頃,二姬舞罷,花神命素衣仙子奉王云酒,王云不勝酒力,辭之不飲,花神道:“郎君日間多飲故耳。此酒不傷脾胃,多飲無妨。適之歌舞可悅郎君之耳目?”王云笑道:“小娘子說那里活來,這等清歌妙舞,人世焉有?”花神笑容可掬,輕舉霞觴,請王云用酒,王云又飲了兩杯。花神道:“妾此來非無益于君而至,因承君厚德,妾在廣寒宮得桂子兩枚,令女子吞之,定生貴兒,一則郎君有緣,二則相報前恩?!痹谛渲腥〕觯孪勺铀团c王云道:“可與二位小姐各吞其一,定生折桂之兒,方見今夕之禎祥?!蓖踉频溃骸跋鹿儆泻味鞯拢覄谛∧镒佑们槿绱??”就起身作謝?;ㄉ竦溃骸坝蒙苋埽敾厝?。另有小詞一章,煩致與小姐,異日再當圖會。”又道一聲“郎君珍重”,緲緲而散。

  王云正還在夢中依依之際,有府中兩個丫環(huán)領夫人之命,各提絳紗紅燈,來請老爺。只見王云還伏幾而睡,兩個丫環(huán)上前道:“老爺,夫人有請?!蓖踉泼腿惑@醒道:“那花神何處去了?”睜眼時只見兩丫環(huán)侍立,方知是南柯一夢,袖中詞章、桂子猶存,口內(nèi)余香尚在,真為神異。丫環(huán)道:“夜深了,老爺請去安睡罷?!蓖踉破鹕?,來至內(nèi)堂,夢云和英娘迎著問道:“相公為何此時還在園中?”王云坐下笑道:“不瞞夫人說,適間送客回園,偶然神倦,隱幾少息片時,不期竟入好夢?!庇⒛铩粼茊柕溃骸跋喙珘粢姾挝镞@樣奇異?”王云道:“夢中見一美女,簇擁著侍女十數(shù)人,及問之時,就是香珠,上帝憐其義,封他做花神,掌管長安。此時園中花放,亦是他所施之伎,復排宴于亭中,侍女們情歌妙舞,曲盡盤桓,細問二夫人之起居,為之垂淚,言雖不能生奉于左右,定當時常默護在妝臺?!庇⒛锫勓孕乃崃鳒I。夢云笑道:“此乃相公日有所思,夜有此夢之故?!蓖踉频溃骸艾F(xiàn)有實據(jù)?!眽粼频溃骸坝泻螢閾?jù)?”王云道:他送我桂子兩枚,詞書一章,寄與二夫人的。”王云遂在袖中取出桂子、詞書,對與二人道:“下官豈有謬言之理?!眽粼平舆^桂子來看,卻是彩錦封固,拆開看時,異香撲鼻,形似丹丸,才信是真。又拆其書,三人同看道:

  昔日鄉(xiāng)山分袂,今宵錦苑傳書,雖隔陰陽徑界,晨昏照護于妝臺。憶別時朱顏綠鬢,嘆而今月影花形。碎首階前,惟報小姐之萬一;神封花使,是承上帝之洪恩。富貴榮身,主君福德,當尊綺羅錦體。小姐祿壽,該應苦風楚雨。每蒙垂淚,恩情何由報答。暗霧愁云予懷,血染生離既絕,難以相親,今申桂子,后產(chǎn)麒麟;魂托書情,夢傳恩語。依依愁緒,只寄花前花后;蕩蕩微軀,全仗風去風來。珍重萬千,余情無既;俚言附后,極盡唏噓。

  月白風清欲斷腸,淚珠灑盡血成行。

  誰憐紅粉填丘壑,自嘆朱顏記短長。

  繡戶不爭人易老,紗窗未曉我先亡。

  歌花渾許怒輕薄,暗傍妝臺形影香。

  三人看完,見其情致宛然,悲感不已,惟有英娘更加心酸垂淚。夢云勸道:“賢妹何得情癡,他已成神,就如以恩報恩的了?!庇⒛锖瑴I道:“姐姐不知小妹的心,想他為我亡身,今雖得成神,他心怨猶存,使小妹見此詩書,那得不慟?”英娘說罷,又索書看,已經(jīng)不復見。王云道:“神者鬼也,仙者形也。他寄之書,不過一時之跡,我們看過,自然化去,不必疑猜了?!比烁鳉w臥房安寢不題。到次日,夢云二人將桂子各吞一枚,日齒皆香,知為奇品,又到園中觀花,只見所開花朵盡皆不見,依然枝枯葉落,英娘二人暗稱奇異不題。

  王云早朝,圣上加級,又賜金花彩緞,謝恩回府,自此光陰荏苒,英、夢二人已各懷身孕。王云見二位夫人懷孕,想花神兆,信不謬也。不覺又到了次年中秋佳節(jié),英、夢二人已及臨盆,卻好是日二美一齊產(chǎn)下兩個麟兒,王云好不歡喜。已經(jīng)尋下乳娘,一下地各來收領,有夢云所生先下地為長,名喚桂兒;英娘所生為次,取名雙桂,真真一對粉孩兒,又且兄弟二人一般相貌。到了三朝,請諸親并同僚,其時楊凌官已入閣,張?zhí)m官拜兵部右侍郎,萬鶴翰林學士,金圣錦衣衛(wèi)僉事,滕武不愿為官,入山修道去了。吳璧,吳珍皆登科第,俱入詞林,吳珍在京完姻。何霞登進士,現(xiàn)為禮科給事。鄭乾夫婦俱已病亡,王云亦極盡甥道,安葬在京。是日請來諸親,在府大開筵宴演戲,俱各暢飲。有吳斌向家人道:“可到里面抱出新公子來看?!蓖踉扑旖腥槟副С鰪d前,諸親看見桂兒、雙桂,眾皆稱羨。吳斌同楊凌各抱一個在膝上道:“好一對寧馨兒!”喜歡的了不得,看了半日,遞與乳娘,各出黃金兩錠,為見面之資,乳娘就抱回內(nèi)堂去訖。眾皆稱賀王云道:“如是寧馨之子,他日朝中之玉柱?!蓖踉乒矸Q謝。家人一邊換席。演完了下本戲文,眾人方散。后堂所請的女眷,也是戲席,亦各散去。王云在府鬧過幾日,才得清閑,不過在衙中與二美兩子聚樂消遣。

  任是光陰迅速,不覺又經(jīng)四五番寒暑,那桂兒、雙桂已交五歲,真?zhèn)€是胭脂染就,玉粉妝成,英、夢二人愛如掌上之珠,寶貝相同。一日王云向夢云二人道:“這二子要請個先生攻書才好?!眽粼频溃骸版劰锰K家里王三年紀老極,公婆墳瑩在蘇七八載,不歸祭掃,豈成子道。且來仕途也沒有甚么大趣,常言道:‘官高必險’,相公何不致仕回鄉(xiāng),何苦戀此烏紗?莫若林泉安逸,那時請一位飽學,可與二子攻書,豈不好么?”王云道:“夫人所論甚善,下官起念已久,但是屢次上本,圣上不允,如之奈何?”夢云道:“諒是相公言同不切,若是切當,圣上無有不準之理。”王云聽了夢云之言,次早又上辭官之本,圣意不允,王云就一連上三本,然后才準。王云見圣上準了,不勝歡喜,遂就打點長行。吳斌、楊凌見王云辭官,想他如此少年,倒急流勇退,我等在暮年,倒不回頭,亦各上辭歸故土的本章,不期圣上皆準,遂附了王云之舟。值眾同僚餞送,又忙有幾日,就擇下三月三日行程。

  夢云、英娘也打點起身,又不捨園中花卉。是日夢云向英娘道:“賢妹,我兩上可到園中細玩一番,可作辭行。料你我未必再來此地矣?!庇⒛锏溃骸敖憬阏垺!倍溯p移蓮步,相挽玉手,來到園中,見花開紅樹,鶯燕新聲,頓助行人之愁緒。英娘道:“姐姐初心惟勸相公回鄉(xiāng),今日行期在即,反見姐姐之愁,何也?”夢云道:“居此七八載,裝設花園之巧,我等去后,一旦又為他人所有。兼之朝夕盤桓其中,綠艷紅姣,明日撇他而去,故此心中耿耿,實無他意。”二人說話之間,走到牡丹亭畔,見開艷姣姣,百種奇葩。夢云見牡丹茂盛,因嘆說道:“牡丹牡丹,明日妾去江南,你又為他人所玩矣!”說罷,霎時間千花墜地,萬蕊傾顏,夢云和英娘二人驚奇不已,英娘就潸然下淚。夢云道:“賢妹何以下淚?英娘答道:“百種姣花,為姐姐一言立時憔悴,豈有花知人事?必是花神香珠。”夢云道:“然也?!庇⒛锼靽诘溃骸盎ㄉ窕ㄉ?,妾姊妹二人明日回南,為不捨園亭,今日特地辭行,何獨牡丹凋殘,群花如故?妾們留戀心腸,豈有易彼易此?”英娘說猶未了,頃刻間狂風大作,走石飛沙,二人唬得無躲處。少頃又日暖風清,只見園中百花零落,四壁蕭蕭。夢云、英娘道:“花神靈驗,識我等的心情,真?zhèn)€人間異事?!倍巳詠碇粱◤d,只見粉壁上有詩四句,二人向前看詩道:

  苦心妾識便花殘,此去江南依舊看。

  莫為長安〔疏舊主〕,明年仍倚玉瑯玕。

  后落“花神贈別”,去有軍人看過,及復看時,已連字跡全無。他兩人正議論之間,又值王云回府,不見兩位夫人,問侍女,聞知在花園內(nèi),遂走到園中,只見花木凋零,蕭條無色。正無情處,又見二位夫人,反笑容可掬,王云遂問道:“園中花木凋殘,何故?”夢云言其原故,王云聞知驚奇。當日不題。

  明日車轎起程,一路東行,至湖廣登舟,順流而下,所到之處,就有官員迎送,一日到得京口,夢云要會繡珠,命舟泊江都。錢祿聞知,出郭迎接進衙。至內(nèi)堂,各各敘禮坐下,獻茶畢,錢祿向吳斌、楊凌打一恭,道:“二位老師,年未耄耊,正當為朝廷柱石之時,為何倒隱歸林下?”楊凌道:“賢契有所不知,老夫輩年邁力衰,且才疏智短,故此辭歸故土,以待殘年。似賢契等少年英俊,正堪仕途,不料王賢契這等英英才杰,尚且激流勇退,何況老夫等乎?”錢祿又向王云道:“年兄正在少年,不該及早辭官?!眳潜蟮溃骸百t契不識小婿之意,他稱羨山林之趣,志在幽棲,不戀其極品,亦是知足之意?!卞X祿點首,久致謝道:“屢承王年兄厚愛,銘刻不忘。”王云道:“年兄所納如君,可曾獲弄璋否?”錢祿道:“說也惶愧,不期雙生二女,為人所恨耳。”王云道:“兒女皆然,最為恭喜。”楊凌哈哈大笑道:“好個兒女皆然?!?br/>
  正說話之間,內(nèi)堂傳請,錢祿就起身進去,繡珠迎著道:“老爺,賤妾有一言奉稟:聞得吳府夫人、小姐現(xiàn)在舟中,妾欲設席請來一會,未知者爺意下如何?”錢祿道:“下官倒也忘記了,虧汝題起。聽說楊老夫人并吳大娘都在舟中,可一同請來。”著書房寫書去投。一邊投帖,家人傳進,夢云收下來帖,遂有五乘宮轎來接吳老夫人——吳璧妻子因要侍奉公姑,所以同回——楊老夫人、夢云、英娘,各各上轎,其余丫環(huán)、婦女小轎,一齊接進衙中,錢祿大夫人也接在任上,同繡珠出來,迎接至后堂,各各敘禮。惟繡珠拜罷吳老夫人并小姐,含淚道:“賤婢投赴江中,幸遇漁人收養(yǎng),常常思念夫人、小姐,心如刀割。只言再無會期,誰知今日重逢。后來又遭刁、白之變,承錢爺收拔,如今侍奉錢爺,未曾稟命夫人、小姐,賤女之罪也?!眳抢戏蛉说溃骸叭暧形羧罩x,故有今日之福,何罪之有?!眽粼频溃骸芭诰┲校勀銥槲彝督?,使我碎心終日。后江都既得,喜之不勝。只望得能共事,不料又為錢君所留,我甚悵恨。”繡珠道:“繡珠乃賤妾也,出于無奈?!鄙夙暡枇T,擺列酒肴,前廳吳斌、王云等飲酒,后堂佳人赴宴,極盡賓主之歡。繡珠見英娘同小姐生得一般美貌,細細問于小姐,夢云微笑。英娘知繡珠問己,笑而不言,夢云將始末述了一遍,滿座俱各喜笑。桂兒、雙桂在身邊跳舞,錢祿夫人同繡珠看見這兩個孩兒,猶如玉琢成的一般,喜歡的了不得。有繡珠所生二女,只比桂兒小一歲,亦生得標致,夢云、英娘看著甚是喜愛。這四個兒女,在筵前耍舞,卻也無人不愛。那繡珠滿意要與王府聯(lián)姻,一則兒女尚小,二來不好開口,卻值吳老夫人道:“老身日后要與這四個孩兒作伐?!崩C珠忙答應道:“是好,只恐高攀不起。”正說之間,外邊吳斌等席散回舟,后堂女眷只得也要謝別。繡珠捨不得小姐,夢云亦捨不得繡珠,他二人四淚交流,悲啼難割。吳老夫人道:“相會有期,汝二人不必悲傷。”遂各各謝別,上轎回舟,錢祿所送下程極其豐盛。王云著船家開船。只因此一去到姑蘇,有分教:二子風流頑劣,佳人又出蘇揚。正是:

  滿堂福慶喜筵新,王子今生定此身。

  后代風流從父職。他年兩桂兩佳人。

  畢竟王云等到姑蘇怎生團聚,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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