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瞞天撒大謊 洞世故透底論人情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作者:吳趼人


  我連忙問道:“出了甚么事?你怎生得知?”端甫道:“席上可有個褚迭三?”我道:“有的?!倍烁Φ溃骸翱捎袀€道臺的少爺?”我道:“也有的?!倍烁Φ溃骸澳邱业钍且粋€不堪的下流東西!從前在城里充醫(yī)生,甚么婦科、兒科、眼科、痘科,嘴里說得天花亂墜。有一回,不知怎樣,把人家的一個小孩子醫(yī)死了。人家請了上海縣官醫(yī)來,評論他的醫(yī)方,指出他藥不對癥的憑據(jù),便要去告他;嚇得他請了人出來求情,情愿受罰。那家人家是有錢的,罰錢,人家并不要。后來旁人定了個調(diào)停之法,要他披麻帶孝,扮了孝子去送殯。前頭抬的棺材不滿三尺長,后頭送的孝子倒是昂昂七尺的,路上的人沒有不稱奇道怪的。及至問出情由,又都好笑起來。自從那回之后,他便收了醫(yī)生招牌,搜羅些方書,照方合了幾種藥,賣起藥來。后來藥品越弄越多了,又不知在那里弄了幾個房藥的方子,合起來,堂哉皇哉,掛起招牌,專賣這種東西。叫一個姓蘇的,代他做幾個仿單。那姓蘇的本來是個無賴文人,便代他作得淋漓盡致,他就喜歡的了不得,拿出去用起來。那姓蘇的就借端常常向他借錢。久而久之,他有點厭煩了,拒絕了兩回。姓蘇的就恨起來,做了一個稟帖,夾了他的房藥仿單,向地方衙門一告。恰好那位官兒有個兒子,是在外頭濫嫖,新近脫陽死的,看了稟帖,疑心到自己兒子也是誤用他的藥所致。即刻批準了,出差去把迭三提了來,說他敗壞人心風(fēng)俗,偽藥害人,把他當堂的打了五百小板子,打得他皮開肉綻;枷號了三個月,還把他遞解回籍。那雜種也不知他是那里人,他到堂上時供的是湖北人,就把他遞解到湖北。不多幾時,他又逃回上海,不敢再住城里,就在租界上混。又不知弄了個甚么方子,熬了些藥膏,掛了招牌,上了告白,賣戒煙藥。大凡吸鴉片煙的人,勸他戒煙,他未嘗不肯戒;多半是為的從上癮之后,每日有幾點鐘是吃煙的,成了個日常功課,一旦叫他丟了煙槍,未免無所事事,因此就因循下去了。迭三這寶貨,他揣摩到了這一層,卻異想天開,夸說他的藥膏,可以在槍上戒煙:譬如吃一錢煙的,只要秤出九分煙,加一分藥膏在煙里,如此逐漸減煙加膏,至將煙減盡為止,自然斷癮。一班吃煙的人,信了他這句話,去買來試戒。他那藥膏要賣四塊洋錢一兩,比鴉片煙貴了三倍多。大凡買來試的,等試到煙藥各半之后,才覺得越吃越貴了,看看那情形,又不象可以戒脫的,便不用他的藥了。誰知煙癮并未戒脫絲毫,卻又上了他的藥癮了,從此之后,非用他的藥攙在煙里,不能過癮。你道他的心計毒么!”

  我聽到這里,笑道:“你說了半天,還不曾到題。這些閑話,與昨夜吃花酒的事,有甚干涉?”端甫道:“本是沒干涉,不過我先談?wù)劦男袕搅T了。他近年這戒煙藥一層弄穿了,人家都知道他是賣假藥的了,他卻又賣起外國藥來了,店里弄得不中不西,樣樣都有點。這回只怕陳稚農(nóng)又把他的牛尾巴當血片鹿茸買了,請他吃起花酒來,卻鬧出這件事。他叫的那個局,名字叫林蜚卿,相識了有兩三年的了。后來那樣少大人到了上海,也看上了蜚卿,他便有點醋意,要想設(shè)法收拾人家,可巧碰了昨天那個機會。祥云甫所帶的那個戒指,并不是自己的東西,是他老子的?!蔽业溃骸八献硬皇乾F(xiàn)任的道臺么?”端甫道:“那還用說。這位道臺,和現(xiàn)在的江蘇撫臺是換過帖的。那位撫臺,從前放過一任外國欽差,從外國買了這戒指回來,送給老把弟。這戒指上面,還雇了巧匠來,刻了細如牛毛的上下款的。他少爺見了歡喜,便向老子求了來帶上。昨夜吃酒的時候,被蜚卿鬧著頑,要了去帶在手上,這本是常有之事。誰知蜚卿卻被迭三騙了去,今天他要寫信向祥云甫借三千銀子呢。”我道:“他騙了人家的戒指,還要向人家借銀子,這是甚么說話?”端甫道:“須知云甫沒了這個戒指,不能見他老子,這明明是訛詐,還是借錢么!”我笑道:“你又是那里來的耳報神?我昨夜當面的還沒有知道,你倒知的這么詳細?”端甫道:“這也是應(yīng)該的。我因為天氣冷了,買了點心來家吃,往往冷了;今天早起,剛剛又來了個朋友,便同到館子里吃點心。我們剛到了,恰好他也和了兩三個人同來,在那里高談闊論,商量這件事,被我盡情聽了?!蔽业溃骸霸瓉砟阋舱J得他?”端甫道:“我和他并不招呼,不過認得他那副尊容罷了?!蔽业溃骸斑@是秘密的事,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喧揚起來?”端甫道:“他正要鬧的通國皆知,才得云甫怕他呢。我今日來是專誠奉托一件事,請你對稚農(nóng)說一聲,叫他不要請我罷。他現(xiàn)在的病情,去死期還有幾天,又不便回絕他,何苦叫我白賺他的醫(yī)金呢?!蔽业溃骸澳惴判?。他那種人有甚長性,吃過你兩服藥不見效,他自然就不請你了?!?br/>
  端甫又談了一會,自去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端甫何以說得稚農(nóng)的病如此利害,我看他不過身子弱點罷了,不免再去看看他是何情景。想罷出門,走到林慧卿家,與稚農(nóng)周旋了一會,問他的病如何,吃了端甫的藥怎樣。稚農(nóng)道:“總是那樣不好不壞的。此刻除非有個神仙來醫(yī)我,或者就好了?!被矍湓谂赃叢遄斓溃骸昂f!不過身子弱點罷了,將息幾天,自然會好的。你總是這種胡思亂想,那病更難好了。稚農(nóng)道:“方才又請了端甫來,他還是勸我早點回去,說上海水土寒。”慧卿又插嘴說道:“郎中嘴是口(吳人稱醫(yī)生為郎中),說到那里是那里。據(jù)他說上海水土寒,上海住的人,早就一個個寒的死完了。你的病不好,我第一個不放你走。已經(jīng)有病的人,再在輪船上去受幾天顛播,還了得么!”說罷,又回頭對我道:“老爺,你說是不是?”我只含笑點點頭。稚農(nóng)又道:“便是我也怕到這一層。早年進京會試,走過兩次海船,暈船暈的了不得?!蔽夜室庀蚧矍淇戳艘谎?,對稚農(nóng)道:“我看暫時回天保棧去調(diào)養(yǎng)幾時也好?!被矍鋼屩溃骸袄蠣敚悴灰尚奈覀冊鯓?。我不過看見他用的都是男底下人,笨手笨腳,伏伺得不稱心,所以留他在這里住下。這是我一片好心,難道怎樣了他么!”我笑道:“我也不過說說罷了,難道我不知道他離不了你?!被矍湫Φ溃骸拔艺f你不過。”

  正說話時,外面報客來,大家定神一看,卻是祥云甫。招呼坐定,便走近稚農(nóng)身邊,附著耳要說話。我見此情形,便走到西面房里,去看繆、計二人。只見另有一個人,拿了許多裙門、裙花、挽袖之類,在那里議價,旁邊還堆了好幾匹綢縐之類。我坐了一會,也不驚動稚農(nóng),就從這邊走了。從此我三天五天,總來看看他。此時他早已轉(zhuǎn)了醫(yī)生,大劑參、茸、鎖陽、肉蓯蓉專服下去。確見他精神好了許多,只是比從前更瘦了,兩顴上現(xiàn)了點緋紅顏色。如此,又過了半個多月。

  一天,我下午無事,又走到慧卿處,卻不見了稚農(nóng)。我問時,慧卿道:“回棧房去了?!蔽业溃骸盀樯趺春鋈换厝チ四兀俊被矍涞溃骸八裉煸缙?,病的太重了!他兩個朋友說在這里不便當,便用轎子抬回去了?!蔽倚闹邪迪耄嵌烁Φ恼f話應(yīng)驗了。我回號里,左右要走過大馬路,便順到天保棧一看。他已經(jīng)不住在樓上了,因為扶他上樓不便,就在底下開了個房間。房間里齊集了七八個醫(yī)生,繆、計二人忙做一團。稚農(nóng)仰躺在床上,一個家人在那里用銀匙灌他吃參湯。我走過去望他,他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眾醫(yī)生在那里七張八嘴,有說用參的,有說用桂的。我問法人道:“我前天看他還好好的,怎么變動起來?”法人道:“今天早起,天還沒亮,忽然那邊慧卿怪叫起來。我兩個衣服也來不及披,跑過去一看,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連忙扶他起來,躺在醉翁椅上,話也不會說了。我們問慧卿是怎生的。他說:‘起來小便,立腳不穩(wěn),栽了一交,并沒甚事。近來常常如此的,不過一攙他就起來,今天攙了半天攙他不動才叫的?!覀儧]了主意,姜湯、參湯,胡亂灌救。到天色大亮?xí)r,他能說話了,自己說是冷得很。我們要和他加一床被窩,他說不是,是肚子里冷。我伸手到他口邊一摸,誰知他噴出來的氣,都是冷的。我才慌了,叫人背了他下樓,用轎子抬了回來?!蔽业溃骸罢堖^幾個醫(yī)生?吃過甚么藥了?”法人道:“今天的醫(yī)生,只怕不下三四十個了。吃了五錢肉桂下去,噴出氣來和暖些。此刻又是一個醫(yī)生的主意,用乾姜煎了參湯在那里吃著。”說話時,又來了兩個醫(yī)生,向法人查問病情。我便到床前再看看,只見他兩顴的紅色,格外利害,才悟到前幾天見他的顏色是個病容。因問他道:“此刻可好點?”稚農(nóng)道:“稍為好點?!蔽冶阏f了聲“保重”,走了回去。和繼之說起,果然不出端甫所料,陳稚農(nóng)大約是不中用的了。

  到了明天早起,他的報喪條已經(jīng)到了,我便循著俗例,送點蠟燭、長錠過去。又過了十來天,忽然又送來一份訃帖,封面上刻著“幕設(shè)壽圣庵”的字樣。便抽出來一看,訃帖當中,還夾了一扣哀啟。及至仔細看時,卻不是哀啟,是個知啟。此時繼之在旁邊見了道:“這倒是個創(chuàng)見。誰代他出面?又‘知’些甚么呢?”我便攤開了,先看是甚么人具名的,誰知竟是本地印委各員,用了全銜姓名同具的,不禁更覺奇怪。及至看那文字時,只看得我和繼之兩個,幾乎笑破了肚子!你道那知啟當中,說些甚么?且待我將原文照寫出來,大家看看,其文如下:

  稚農(nóng)孝廉,某某方伯之公子也。生而聰穎,從幼即得父母歡;稍長,即知孝父母,敬兄愛弟。以故孝弟之聲,聞于閭里。方伯歷仕各省,孝廉均隨任,服勞奉養(yǎng)無稍間,以故未得預(yù)童子試。某科,方伯方任某省監(jiān)司,為之援例入監(jiān),令回籍應(yīng)鄉(xiāng)試。孝廉雅不欲曰:“科名事小,事親事大,兒不欲暫違色笑也?!狈讲?zé)以大義,始勉強首涂。榜發(fā),登賢書。孝廉泣曰:“科名雖僥幸,然違色笑已半年余矣?!逼湔鎿粗槿绱恕T綒q,入都應(yīng)禮闈試,沿途作《思親詩》八十章,一時傳誦遍都下,故又有才子之目。及報罷,即馳驛返署,問安侍膳,較之夙昔,益加敬謹。語人曰:“將以補前此之闕于萬一也?!?br/>
  以故數(shù)年來,非有事故,未嘗離寢門一步。去秋,其母某夫人示疾,孝廉侍奉湯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者三閱月。及冬,遭大故。孝廉慟絕者屢矣,賴救得蘇,哀

  毀骨立。潛告其兄曰:“弟當以身殉母,兄宜善自珍衛(wèi),以奉嚴親?!毙执篌@,以告方伯,方伯復(fù)責(zé)以大義,始不敢言,然其殉母之心已決矣。故今年稟于方伯,獨任奉喪歸里,沿途哀泣,路人為之動容。甫抵上海,已哀毀成病,不克前進。奉母夫人柩,暫厝于某某山莊。己則暫寓旅舍,仍朝夕扶病,親至厝所哭奠,風(fēng)雨無間,家人苦勸力阻不聽也。至某月某日,竟遂其殉母之志矣!臨終遺言,以衰绖殮。嗚呼!如孝廉者,誠可謂孝思不匱矣!查例載:孝子順孫,果有環(huán)行奇節(jié),得詳具事略,奏請旌表。某等躬預(yù)斯事,不便湮沒,除具詳督、撫、學(xué)憲外,謹草具事略,伏望海內(nèi)文壇,俯賜鴻文巨制,以彰風(fēng)化,無論詩文詞誄,將來匯刻成書,共垂不朽。無任盼切!

  繼之看了還好,我已是笑得伏在桌上,差不多腸都笑斷了!繼之道:“你只管笑甚么?”我道:“大哥沒有親見他在妓院里那個情形,對了這一篇知啟,自然沒得好笑?!崩^之道:“我雖沒有看見,也聽你說的不少了。其實并不可笑。照你這種笑法,把天下事都揭穿了,你一輩子也笑不完呢。何況他所重的,就是一個‘殉’字。古人有個成例,‘醇酒婦人’也是一個殉法?!蔽衣犃?,又笑起來道:“這個代他辯的好得很。但可惜他不曾變做人蝦;如果也變了人蝦,就沒有這段公案了?!崩^之道:“人家說少見多怪,你多見了還是那么多怪。你可記得那年你從廣東回來說的,有個甚么淫婦建牌坊的事,同這個不是恰成一對么。依我看,不止這兩件事,大凡天下事,沒有一件不是這樣的??偠灾?,世界上無非一個騙局。你看到了妓院里,他們應(yīng)酬你起來,何等情殷誼摯;你問他的心里,都是假的。我們打破了這個關(guān)子,是知道他是假的;至于那當局者迷一流,他卻偏要信是真的。你須知妓院的關(guān)子容易打破,至于世界上的關(guān)子就不容易破了。惟其不能破,所以世界上的人還那么熙來攘往。若是都破了,那就沒了世界了?!?br/>
  我道:“這一說,只能比人情上的情偽,與這行事上不相干。”繼之道:“行事與人情,有甚么兩樣。你不想想:南京那塊血跡碑,當年慎而重之的,說是方孝孺的血蔭成的;特為造一座亭子嵌起來。其實還不是紅紋大理石,那有血跡可以蔭透石頭的道理。不過他們要如此說,我們也只好如此說,萬不宜揭破他;揭破他,就叫做煞風(fēng)景;煞風(fēng)景,就討人嫌;處處討了人嫌,就不能在世界上混:如此而已。這血跡碑是一件死物,我還說一件活人做的笑話給你聽。有一個鄉(xiāng)下人極怕官。他看見官出來總是袍、褂、靴、帽、翎子、頂子,以為那做官的也和廟里菩薩一般,無晝無夜,都是這樣打扮起來的。有一回,這鄉(xiāng)下人犯了點小事,捉到官里去,提到案下聽審。他抬頭一看,只見那官果然是袍兒、褂兒、翎子、頂子,不曾缺了一樣;高高的坐在上面,把驚堂一拍,喝他招拱。旁邊的差役,也幫著一陣叱喝。他心中暗想,果然不差,做老爺?shù)脑诩依?,也打扮得這么光鮮。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陣旋風(fēng),把公案的桌帷吹開了,那鄉(xiāng)下人仔細往里一看,原來老爺脫了一只靴子,腳上沒有穿襪,一只手在那里摳腳丫呢。”說得我不覺笑了,旁邊德泉、子安等,都一齊笑起來。繼之道:“統(tǒng)共是他一個人,同在一個時候,看他的外面何等威嚴,揭起桌帷一看原來如此??梢姷锰煜率?,沒有一件不如此的了。不過我是揭起桌帷看過的,你們都還隔著一幅桌帷罷了?!?br/>
  我們談天是在廂房里,正說話之間,忽見門外跨進一個人,直向客堂里去。我一眼瞥見這個人,十分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正要問繼之,只見一個茶房走進來道:“茍大人來了?!蔽衣牭眠@話,不覺恍然大悟,這個是許多年前見過的茍才。繼之當時即到外面去招呼他。

  正是:座中方論欺天事,戶外何來闊別人?不知茍才來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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